我高中的一个好朋友是公费师范生,毕业后到农村小学任教,他是三年级的班主任(一个年级就一个班),主教英语,兼任语文、科学和信息。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过,我小时候是“半留守儿童”,父母虽然没有南下务工,但也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没有时间照顾我,于是我六岁上一年级时就被送往寄宿制的小学读书。一个月回家一次,回家时间大多和父母在家时间错开,于是我可以称为“半留守儿童”。像我这样的半留守儿童在我们这个地方不是少数,现在村里许多小孩也是这样的。我朋友,他所任教的小学,就是这样的一个留守和半留守儿童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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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去往他所在的小学看望过他,看看他常挂在嘴边上的“孩子们”,其实也就是看一看小时候的我。顺便也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微小的公益,为学生买点文具、零食、绘本什么的,能给“小小的我”提供一点点甜味,也总是好的。本文就是以他的教师视角和我的成长经历为材料,写的一篇杂文,希望大家对了解农村儿童成长问题有所帮助。
朋友说,这里的问题学生多。问题不在于物质,而在于心理。你来这里也能发现,有个别学生总是沉默寡言或喜欢欺负别人,有的学生喜欢大声说话影响别人,还有的学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行为。当然,这些虽是是个例,但究其原因,你会发现他们大都是由于缺少父母的陪伴,爷奶们传统的照顾并不会涉及到深层里去,而父母外出务工讨生活已然是农村的常态,所以留守在农村小学的孩子们中,总是不乏有一些性格孤僻的。
面对这些问题他也全然做不到对症下药,你总不能要求他既兼任四科老师的同时,还能对学生心理问题面面俱到,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看到问题时多和孩子交流交流,多鼓励鼓励,多帮助帮助。我知道的,有时候老师的一句话都能对学生带来很大的影响,至于这影响是好是坏,全看老师说这话时的本意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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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明白他说的孩子的“孤僻”。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六岁就住校的时候,在我不得不接受那样封闭式的隔着围墙看天空的生活时,每逢下课,我就趴在栏杆上盯着天空和远方的麦地出神。为了安慰自己,每次离家,我都从家里偷偷数二十六颗玉米粒带上,在学校的每天早晨,我都有些许兴奋,因为昨天已经过完了,我就可以铆足了劲,往北方(我家在学校的北方)扔一颗玉米粒,等扔的差不多了,我就知道,我该回家了。有一次玉米粒被值日生给扔掉了,我惊慌失措地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疼惜玉米粒,我只是在那一霎时感到头晕目眩——没了念头,我实在是不知道我该怎样熬过那样的二十多天。
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想家,几乎每天傍晚我都站在校门口,看着其他父母来把自己的孩子接走回家住,刚开始我还期待着我的父母也会出现,后来就不期待了。我只是在观望着其他孩子父母的面相是否和善,这样我就可以鼓起勇气去借别人父母的电话,给我爸妈打个电话。三四年级的时候,我懂了一些事情,我就害怕我父母来看我了,家里很穷,他们很忙,因为他们每次来学校看我,都意味着家里出事了,或者他们要出远门打工了。他们打工前来见我一面,之后就是半年一年见不着了,这样见的一面使我非常难过——我渴望看见他们,我又不希望看见他们。
朋友听的很动容,他说他知道,他虽然没有我这样的成长经历,但他也知道,他理解他朝夕相伴的孩子们的“孤僻”。正如我扔玉米粒来排遣想家的情绪一样,他也会给孩子们讲一些真实的故事来让孩子们转移注意力,让他们对一天中的傍晚有所期待,继而对这一周的周末有所期待,继而对自己以后的生活有所期待。虽然这并不能完全抚平有些住宿孩子想家的思绪,个别住校生在下午放学后不去吃饭,他们会趴在校门的栏杆旁,透过缝隙看着来往接学生回家的家长们,我知道他们是在期待能从中看到自己父母的身影,可正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自己的家长并没有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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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孩子就这样在门口一直守望到廖无一人,到天完全黑下去才悻悻离开,有的或直接哭出声来。其实大部分学生家离得很近,只有一两公里,但家长或许是为了省事,或是怕刮风下雨自己又没有汽车很不方便,总之,他们没有来接。我觉得这些不算理由,我更怕的是,有些家长没有教育认知,他们不认为陪伴对于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或者有的家里孩子多,压根就不觉得自己的孩子以后会有出息,所以不愿因为每天接送之类的小事,而耽误自己外出挣钱,就都抛给爷奶们了。
可小孩子那么小,他们又能懂得什么呢,他们很单纯,只能看到邻家的小朋友每天都有父母来接,在校门口充斥着欢声笑语,可自己的家长就算在家也会有理由推脱,他们会难过,会觉得在校的五天很难熬。身为老师,我只能多陪他们说说话,聊聊天,给予他们多多少少一些期待。我们都知道的,生活需要给自己提前预支一些期待,预存一个念头,有了期待,难熬而又不得不面对的、千篇一律且循环往复的生活可能会过得快一些,有了念想,也不至于因为过分沉默寡言而郁郁寡欢了。
他说,孤僻是孤独怪癖的意思,“怪癖”是因为和别人显得不一样,但当许多学生都“僻”的时候,也就不显得怪了。孤独是独自一个人无以为伴,但当有许多这样的学生聚在一起,再有一个有耐心和同理心的老师维系着帮助着,互相为伴帮衬着抱着团,有这样的一种环境、一种氛围,尽力让每一个孩子看见对方的影子,互相成为依靠,也就不会有“孤”了。要想和学生为伴,就要以平等的视角与之交朋友。课堂上是老师,课下就是朋友,这也就是为什么,学生可以在课堂以外的时间直呼他名字的原因——他喊学生的名字,学生自然也可以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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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石家庄给学生补课,所教的学生也是以问题学生居多。我教历史,临近中考,他们也会巴望着问我,万一考不上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会问我成年之后的日子好过吗?他们有的成绩不好 你说他们有的天生就笨吗?我想肯定不是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隐秘的想法,他们有他们成长环境的无奈与苦衷。我给他们讲一些历史故事,我跟他们说,同学们,我们已经粗略学完五千年的历史了,我们知道秦始皇的千古功业,知道司马迁的隐忍,知道张居正的坚持,知道林则徐的悲愤,知道革命道路的艰难,你因为好奇或是求知,在读这些历史的过程中,先有激荡,后有感慨,终有沉默,你会感觉自己能像坚忍的历史人物一样能做许多事,又时而感觉自己太过渺小,但终有一天,你会有这样的感悟的:知道过往的事,然后就向前看吧,你所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的每一天,然后书写好自己的历史。
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其实第一层意思就是,你在初次传道授业的同时,首先解答的,是你自己的惑。你只有自己先感悟了先明白了,才能教给学生们。这是当好老师的路途,也是当好老师的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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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他没课的时候,我和他就坐在办公室里,一句一句地聊着,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就安静地听着这所小学上课下课的声响:上课铃响的时候,你能听见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然后没一会齐声诵读的声音就传过来了,上午十点,你能听见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我上学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运动员进行曲还有这层韵律?当你以一个局外人身份去听时,又都格外分明了......这是属于孩子们的事情,似乎与你是无关的,但你只要听见声音,就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就能知道参与外面生活的学生的想法,就能短暂的隔着门窗,和小时候的自己建立起短暂的链接——你用耳朵又上了一遍小学。
这样的熟悉的白噪音带来的,是对已经跨过童年阶段的你的一种救赎——救赎不是因为你度过了那段所谓的难熬的艰难的时光,而是因为你又回来了,现在的你,能多多少少对其他正在经历和你以前同样光景的人一点帮助,你帮到了他们,也就是帮到了以前的自己——因为你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有光才会有影子,每一束为影子投下的光,也都能照亮自己前行的路。这样的救赎是必要的,它像是一种对成长拼图的完善——它不是擦拭了一下,它是给你补全了拼图。当你带着这样的感受再次回想童年,再次看到面前对教书生涯充满乐观与热情的教师朋友,再次看见那奔跑着的孩子们,你会在陡然间明白,李白说的“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大概说的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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