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国夹缝中的“千乘之国”，留下的是问候还是警告

日前，相关团队用科技手段首次将中山国遗址的贝壳画图像成功复原，同时将贝壳画这种独特艺术形式的历史，至少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

通过三维视频显微镜观察、多光谱成像技术、工业计算机断层扫描等科技手段，考古学者们重现了几乎已湮灭无踪的贝壳内璧图案，它像一部微缩的田园诗篇，描绘了两千多年前栩栩如生的场景：结满果实的树下，梳着发髻的女子用长长的网兜打果子；一群男男女女围成圈，手舞足蹈，又像是在做什么游戏。

经科技手段复原的贝壳画图案

在这两件贝壳画之前，曾走红网络、被称为最令人感动文物的“公乘得守丘刻石”，也是中山国的出土文物。

这个面积不大的北方古国，在东周时期四邻环绕的大国夹缝中，曾一度成为排名战国七雄之后的“第八雄”。虽然前后只存在了一百多年（公元前414年-前296年），却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传奇故事与绝代宝物。

壹

或许人们对“中山狼”这个词更熟悉——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给贾迎春的判词便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小说中这个不幸的女子，嫁了一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丈夫，婚后不久便郁郁而亡。

但“中山狼”的形象并非《红楼梦》原创。它来自明代文人马中锡的《中山狼传》，也就是很多人熟悉的那个寓言故事：赵简子在中山国打猎，在路上遇到一匹很不寻常的狼——“人立而啼”。他射了这匹狼一箭，狼负伤而逃，遇到了东郭先生。

在狼的苦苦哀求之下，东郭先生把狼装进了书袋，面对赵简子的严厉质问，表示：鄙人虽愚，也知道狼“性贪而狠”，不可能救它的。结果一转身，刚脱离险境的狼，立马翻脸要吃东郭先生。幸好来了个智慧的老者，哄狼又钻进了书袋，将其杀死。

石家庄，中山古城遗址。中山国王厝墓。

这个著名的故事，据说是马中锡在宋人谢良文章的基础上加工改写而成，有学者认为其最初版本应该是战国时期流传下来的，也确实与中山国有关。

那位射狼的赵简子，身世非常——他是“赵氏孤儿”赵武之孙，春秋时期晋国的正卿，也是赵国历史的实际开创者。而春秋时期晋国与中山国的关系，则是不折不扣的敌人。

中山国是由北方少数民族白狄所建立的国家，白狄主要由鲜虞、肥、鼓、仇由四个氏族部落组成，其中势力最大的鲜虞，在春秋末期建立起了这个当时中原地区唯一的少数民族政权国家。

中山国建立之前，鲜虞及其部落联盟，早已在太行山东部兴起和壮大，构成了当时已崛起为中原大国的晋向东扩张的障碍。于是晋国抓紧大国争霸暂时平息的时机，制定了先翦除肥、鼓、仇由等鲜虞属国，再消灭鲜虞的战略。

战国时期中山国位置（图据河北博物院官微）

公元前530年，晋灭肥国。公元前529年和公元前527年，晋又先后两次攻打鲜虞，但未能将其吞灭。此后20多年，晋国因为忙于参与平定周王室之乱和对付楚国，暂时停下了对鲜虞本土的攻伐。

公元前506年，两国战火重燃，而“中山国”的名称也开始出现于史料记载中。“命不该绝”的中山国，丝滑地介入了当时晋国的内部纷争中——六家权臣（韩、赵、魏、智伯、荀、范）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其中尤以韩、赵、魏、智伯与范氏和荀氏之间的矛盾最大。

中山国本着抑强扶弱的原则，支持范氏和荀氏，制衡另外四家，为自己赢得了相当大的发展空间，甚至应邀出兵，扩充版图。赵简子作为晋国权臣的重要代表，为此与中山国军队多次作战，但始终未能灭掉中山国。

了解了这段历史后，我们或许会对寓言故事里那匹被塑造成背信弃义、阴险残忍的“中山狼”形象，有不一样的理解。

贰

真正一度灭掉中山国的，是战国初期的魏国。

公元前408年，借着对秦国河西之战胜利的余威，在赵国的支持和帮助下，魏国大将乐羊率师北上，发起了灭亡中山的战争。著名大将吴起也参与了此次战争，之前正是他率领魏国军队赢得了对秦国的战争。

两个有关死亡的故事，与这场攻打中山国的战役有关。

中山国陵墓出土的中山王铁足铜鼎

一个是关于吴起的。在魏国军营里，他为一个伤口长了坏疽的士兵吮吸脓血，士兵的母亲得知后哀哭不已。“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吴起曾为这名士兵的父亲吸过脓血，他的父亲因为感激而舍命战死沙场。他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也会为主帅的这般举动而奋不顾身冲锋陷阵，后来，这个士兵果然战死了。

这个吴起，最初曾杀掉自己的齐国妻子，证明他不会偏向齐国，由此获得鲁国重用，也在历史上留下“吴起杀妻”的典故。

第二个是关于乐羊的儿子。乐羊其实是中山人，他的儿子当时也在中山国。但作为魏国大将，乐羊对中山国的攻打毫不留情。中山当政者武公便将他的儿子杀死，做成肉羹送给乐羊，以此狠招来“攻心”。

结果，乐羊在军帐中当着使者的面，将肉羹吃下。经过三年的勉力支撑，寡不敌众的中山国终于被攻灭，成为魏国的附庸。“乐羊食子”的典故，也从此流传后世。

中山国陵墓出土的雕花六博石棋盘

虽然亡于魏国之手，但中山国并未绝祀，部分力量转移到了太行山区，以求复国。魏国对中山国的统治大约维持了20多年，其间先进的中原文化被带到了中山，促进了这一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与民族间的融合，中山国的文化面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待到中山桓公率领其追随者杀出大山、赶走魏国统治者之后，“重生”的中山国便渐渐进入了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利用魏、齐等大国与赵国的矛盾，中山国制约着与其紧密接壤的主要敌人赵国，使赵国不敢轻举妄动。

中山国陵墓出土的错银双翼铜神兽

公元前323年，魏国发起倡议，联合韩、赵、燕和中山共同“相王”，组成五国同盟，以对抗齐、秦、楚等大国。这大概是中山国立国以来的地位巅峰时期。当时“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中山国即是千乘之国之一（乘，指战车数量）。

但这个巅峰之后，则是迅速的下坡——只是“千乘之国”的中山，在虎视眈眈的大国环伺之下，在小国不断被吞并的战国末期，终究还是被赵国所灭，从此慢慢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

中山国陵墓出土的青铜山字形器

后人对这个结局的分析无外乎改革不力、政局腐败；外交反复，终被孤立等等。甚至还有说中山国的人太爱玩乐的——在《吕氏春秋·先识篇》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康乐歌谣。”

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身处乱世，不够强大。

叁

1974年，中山王陵墓在河北省平山县三汲乡被发现。考古工作者们辛勤工作了三年多时间，发掘了包括两座王墓在内的几十座战国时期中山国墓葬，还发现并调查了中山国灭亡之前的最后一处都城灵寿的城址。

当年的考古发掘现场

虽然历史上这一带的墓葬早已被多次盗掘，但依然出土了近两万件珍贵文物，其中尤以大量孤品、珍品的发现而震惊中外——青铜“山”字形器、雕花六博石棋盘、错银双翼铜神兽、中山王厝兆域铜图版……件件都是绝无仅有。

半个世纪前的这场发掘中，当地村民在与考古人员闲聊的时候，提到了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早在1935年便出土了。因一场大雨冲垮了村民刘喜梅的田埂，他在地头起土添埂的时候，挖出了这块“上面有字”的大石头。

这就是著名的“公乘得守丘刻石”。它高近一米，宽约半米，上面刻着19个天书般的古老文字。考古人员将这19个字描绘下来，寄给了著名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

公乘得守丘刻石

李学勤回信问道：“石头出土地附近有没有大的土丘？有没有河流水泊？有没有高山？”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李学勤对这19个字进行了翻译：“监罟有（囿）臣公乘得，守丘其臼（旧）将曼，敢谒后俶贤者”。

罟（gǔ）囿，是为国王捕鱼狩猎的地方，这与附近既有水泽又有山林的自然环境相吻合；“公乘得”和“曼”是古人的姓名，丘是国王的陵墓。

因此，这段刻文，就是公乘得和曼留给后人的一段自我简介，大意是：（为国王）监管罟囿的人公乘得，看守陵墓的旧将曼，敬告后来的贤者。

河北考古学者、古文字学家张守中题字的刻石拓片

有人认为“敬告”其实是礼貌的警告：我们知道后世定会有人来到这里（请不要轻举妄动）。更多网友感受到的则是满满的“浪漫”——这不就是跨越2300多年的“漂流瓶”吗？这是古人在隔空问候我们呢：“后世的君子们，你们好啊！”

不论这句话如何诠释，中山国人当年所过的生活，想必是恣意的。在这个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里，不仅有北方游牧民族热爱打猎、饮酒、纵情歌舞的习俗，甚至也继承了几分商王朝“淫地余民”的遗风——中山南部的沙丘正是商纣王大搞酒池肉林的故地。中山国的男子相貌英俊，多能工巧匠；女子也以美貌闻名，多擅长演奏乐器。

显然，没有人命令公乘得和曼刻下那句近似自言自语的话，或许是一次酒醉之后的心血来潮，或许是一个黄昏时分的无限感慨，它比所有郑重其事的青铜器铭文，都更令人感到亲切。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 编辑 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