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云先生不仅是麒派艺术的当代代表性人物,更是现代京剧艺术中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表演艺术家。
麒派艺术在中国京剧艺术史中是一个独特且重要的存在。它的独特性就在于其对演员表演的高难度要求。作为海派京剧的一面旗帜,它不仅是一个表演流派,更是一套非常成熟完整的由传统根植生发开来的现代表演体系。可以说,麒派艺术是现代精神在京剧艺术中的高度呈现和具体体现。陈少云先生作为麒派艺术当代的代表性人物,自10岁登台演出至今,创造了无数个令人印象深刻且都留存在京剧史中的精彩角色。无论是传统剧目《萧何月下追韩信》《鸿门宴》《清风亭》《坐楼杀惜》,还是新编剧目《宰相刘罗锅》《狸猫换太子》《成败萧何》《金缕曲》等,陈少云先生都将自己的麒派表演艺术圆融贯通于其中,创造性地发展了麒派艺术的特长。
但是,纵观当今关于陈少云先生的笔墨,其被讨论和关注的热度与其呈现的艺术价值并不匹配。当我们仔细观看陈少云先生的三部曲及传统剧目时,就能非常深切地感受到先生身上显现的一种艺术自觉精神。作为当代麒派艺术乃至京剧艺术的传承者和表演者,他有一种主动体认、理解、反思的艺术自觉。而这种具有现代性的艺术品格在严苛的京剧表演体系中是稀缺的,是重要的,是光大京剧艺术必需的,是与审美趋势相呼应的,是现代文化不断向前发展所必需的。这种艺术自觉和现代品格的养成,凸显了先生对于麒派表演艺术数十年来不断钻研和深厚理解的精心培植。在陈少云先生一系列的表演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前脚掌”与“后脚跟”并重的美感;感受到了现代前倾与传统根底的精准和合;观赏到了唱念做打融汇一体的恰如其分。陈少云先生是当代麒派艺术的“掌门人”,这是非常中肯且真实的评价。但就中国京剧艺术的发展来看,陈少云先生不仅是麒派艺术的当代代表性人物,更是现代京剧艺术中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表演艺术家和践行者。
内在笃定,扎根传统
陈少云先生的表演有一种生长于戏曲土壤的野性活力和蓬勃的生命张力,而这种活力和张力,直接体现在他表演的深层感染力上。陈少云先生出生于湘西县城的一个梨园世家,从小受到家庭耳濡目染的影响。9岁学艺,10岁登台,在剧团大院里日复一日地刻苦练功,积攒了一身扎实的武功底子。更由于长时间在草根剧团的捶打历练,为陈少云先生日后表演的形神兼备、做工干净利落的风格奠定了深厚的基础。陈少云先生在远离京剧中心的湖南省京剧团演出数十年,直到1996年正式成为上海京剧院的一员。在将近40年的基层演出生涯中,陈少云先生一直浸润在最接地气的艺术基层“土壤”里,这为他对表演活力的培植和艺术张力的体悟,提供了大量养分。
京剧《北平无战事》
陈少云先生的麒派艺术首先是“守正”。在写这篇文章之前,笔者特意观看了陈少云先生的数个采访。在其中的一个采访中,陈少云先生曾经这样描述过他是如何学习麒派艺术的:在湖南省京剧团的演出岁月中,他很早便对麒派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被麒派表演的感染力深深吸引。虽然遗憾没有机会亲自跟随周信芳先生学艺,但他一遍遍地仔细观看周信芳先生的演出录像,在细节中捕捉周信芳先生的演出神韵。陈少云先生对麒派艺术的钻研与守正,谨慎细致到观察周信芳先生的每一个微小动作,甚至包括手指角度的细微差别。在《徐策跑城》中,陈少云先生几乎是从指尖到足尖,认真钻研着周信芳先生的表演细节。例如,周信芳先生踢蟒时往上立的感觉,是一种长身的寸劲儿,这种细微的表演处理能体现出徐策作为一个老人,当时的喜悦心境。他注意到,这种动作非常容易做成扛肩的状态,而扛肩在舞台表演中是忌讳出现的,演员必须避免。同时,陈少云先生还注意到,周信芳先生在扮演徐策时一摆一摆的动作,看似人在走动,实则只是在晃身体,而晃身体的同时必须控制扭腰。这种对自我流派艺术的极度认真和细微钻研,使得陈少云先生的麒派表演路子正,规矩正。人物则因正而精准。我们都知道,麒派艺术的表演十分看重“火候”,表演过火则过于夸张,激情不足则欠缺感染力。陈少云先生对表演火候的把握,在日复一日的打磨和揣度中日臻成熟,不偏不倚,自然流畅。对于学习麒派怎样才能恰到好处,陈少云先生曾以四个词语总结:“劲头”“尺寸”“节奏”“神韵”。他的表演,就是在这几个方面将准确度做到了极致。通过唱念做打的融合,选择形体、利用动作、塑造人物、得当掌控,不做过分和多余的夸张渲染,不刻意卖弄,使得陈少云先生的表演风格干净大气,精准得宜。
在逐步建构起的内在笃定、踏实前行的麒派表演之路中,陈少云先生抓住了周信芳先生创立麒派表演体系的核心—“从人物性格出发”来沿袭麒派演剧精神。陈少云先生常把周信芳先生的一句话挂在嘴边,那就是“演员表演最重要的就是‘看懂剧本,弄懂人物’,演人物不能千人一面”。陈少云先生的表演秉承了麒派的最大特点“真”,一人千面,情感奔放,唱做细腻,用真情实感打动观众。通过麒派擅长的节奏感—表演的节奏、冲突的节奏、情感的节奏、心理层次推进的节奏,甚至脚掌沉浮、眼神强弱,手指角度等,皆能根据此时此地人物的不同性格、不同年龄、不同环境来塑造展示“一人千面”的舞台艺术效果。在新编京剧《金缕曲》中,陈少云先生扮演的吴兆骞并非绝对主角,但他认真敬业、反复揣摩,深入地沉浸到了角色的内心世界。一段“阴冷冷似生似死”的赴死戏,吴兆骞一身傲骨、无限悲凉的命运慨叹与情感沧桑,通过麒派演剧抑扬顿挫地唱和一气呵成地做,将一个历尽坎坷磨难的吴兆骞活生生地呈现出来,令无数观众为之动容叹息。陈少云先生紧紧抓住麒派演剧中的一个“真”字,以真情流露的表演以及对于麒派演剧的内在笃定和不断琢磨,支撑着他在艺术表演中自觉不断地向内深入,也向外拓展。
戏文兼备,阅读舞台
一个演员是否具备阅读舞台和掌控舞台的能力,除了专业人员能够看出,作为台下普通观看者的我们,也是能够敏感地捕捉到的。这种阅读和把控舞台的能力,既需要演员的先天光芒,更需要其后天的不断打磨—如果想要成为舞台中最闪亮的那一个“主角”,不但要打磨自己的唱、念、做、打,更要持续学习表演理论,拓宽知识涯界,让自己的表演不局限于这方寸氍毹之间。陈少云先生除了拜师麒派老生方航生、侯育臣、达子红之外,还去北方学习谭派、杨派,兼收并蓄,厚积薄发,一直在丰富着自己的麒派表演艺术。
此外,陈少云先生还有一位重要的舞台之下的先生,那就是著名戏剧名家导演兼理论家阿甲先生。陈少云先生不止在一处说过,阿甲先生在表演道路上对他产生了深远且关键的影响。根据陈少云先生的自述,阿甲先生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是问他“平日里如何学习麒派?”阿甲先生描述麒派的声音是宽响的,沙而不哑,身段节奏强烈、顿挫有力,周信芳先生创立的麒派表演就是通过恰当地唱演将人物的情感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在阿甲先生的言传身教下,陈少云先生在自己后续的表演生涯中一直延续着这样的思考—“麒派到底好在哪里?为什么它在台上那么抓人?”那就是—麒派一直在演人物,而不是演流派。同时,陈少云先生也拓宽了自己对于麒派艺术节奏感的理解。节奏是麒派表演的关键,但这种节奏并不是简单的高低快慢,而是包括了轻重缓急、抑扬顿挫。这种丰富且多层次的表演节奏一直体现在陈少云先生的表演中。在排演《坐楼杀惜》时,陈少云先生跟随阿甲先生的启迪引导,从宋江的心理状态出发,反复揣摩宋江为什么喜欢阎惜娇而后又要杀阎惜娇,其中的人物纷争并不是简单的情杀。我们可以看到,陈少云先生扮演的宋江,人物表演与打击乐共同催动着心理状态的变化而层层递进,以及对阎惜娇起了杀意时的身段力度、轻重缓急,手指跟随身体指向阎惜娇的角度和力度,加之面部表情和眼神的运用,将宋江不得不杀、不能不杀阎惜娇的心理状态形神兼备地呈现出来。
在各位名家的言传身教和理论指导下,陈少云先生对于“演什么、怎么演”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成熟的艺术理解,同时他对于舞台的阅读和掌控能力也愈来愈得心应手。在《狸猫换太子》的排演中,陈少云先生曾经坦言他连吃饭睡觉都在揣摩人物,陈琳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试演。正由于此,陈少云先生扮演的陈琳沉稳地把控住了舞台。在表演上,他将自己对于麒派的理解运用其中,唱、念、做、打无一不体现着麒派演剧的风范。在全剧的中心片段《拷寇》中,陈琳作为一个正直善良、睿智聪明的人,内心极度痛苦矛盾。寇珠自尽时,陈少云先生一个“抢背”落地再跃起,节奏感十足的双手抓袖和双腿跪地,强烈又充满感染力地表现出了陈琳内心的悲愤之情。陈少云先生嗓音宽响,但在陈琳与李后诉明真相的唱段中,他选择性地运用沙哑的嗓音来表现人物当时的内心情感。陈少云先生炉火纯青、信手拈来的表演深深地把控住了这一片舞台,也让观众的眼睛紧紧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京剧《狸猫换太子》
艺术自觉,现代品格
在扎实的表演功底,博采众长的表演风格,出众的阅读舞台能力,超越普通演员的戏曲理论知识等众多因素的积累中,陈少云先生自身的艺术自觉不断引领着他反思、体认乃至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具备现代艺术品格的表演体系。他以他自己的求索开拓,为麒派艺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力。陈少云先生曾不断强调:麒派并不是哑着嗓子唱,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艺术展现。他提及周信芳先生在观看童祥苓先生的《智取威虎山》后十分高兴地谈道:“我要有嗓子,我也像他们那样唱。”陈少云先生有一种先见的艺术自觉,虽然时光交错不曾会面,但他深切地懂得周信芳先生,他明白:先生并不希望后学者一味模仿他的所有,包括他沙哑的嗓子。而是要学着他去表演人物,对于表演要有自己的理解。同时,陈少云先生对于京剧表演具有一种高级的现代审美,他认为流派就是要为人物服务,只有把人物演好了,这一出戏才能算作成功,只有符合艺术规律才能成就一出好戏。这种艺术自觉和现代品格审美下的表演风格在《成败萧何》中有着完足的体现。
《成败萧何》可以说是陈少云先生将麒派表演风格特色体现得最为鲜明的一出好戏。在这出戏中,萧何作为核心人物是整出戏的“戏眼”,他的内心复杂、情感丰沛,因此与人物相匹配的唱念做打等多层次表演,要求不仅严格而且必须精准。从而才能够细腻而又富有感染力地展现出在尖锐复杂、谈笑间杀机四起的政治搏击中,萧何作为一名臣子、一个挚友、一位名相的那种深沉的感情、复杂的情谊、谨慎的思维、睿智的性格以及他忠君维安的思想。在演出《成败萧何》之前,陈少云先生就以敏感的艺术直觉和准确的艺术自觉发现:同样是“追”韩信,周信芳先生创立的麒派表演《萧何月下追韩信》与新编剧目《成败萧何》的“追”韩信截然不同。十年后的萧何再追韩信,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当年追赶将才的着急和喜悦了,而是一种悲凉的、痛心的、不忍的悲剧底色。在准确把握人物基调后,陈少云先生在呈现萧何这个人物时,主动吸收借鉴了许多大师的演绎方式,其中就含纳了现代性地将京剧和话剧糅合运用的表现手法。例如,吕后对韩信起杀意,命令萧何“哀家明天一定要见到韩信”时,陈少云先生在运用“屁股坐”程式动作表现此刻人物心理的同时,一句话剧台词式的哭音“天哪—”,发出了无奈痛苦的嘶喊。这种嘶喊不似寻常戏曲舞台上克制的美的念白,而是一种苍凉的直白呐喊。又比如,萧何拦住了要去征伐韩信的刘邦,君臣间一蹲一坐的对话,将京剧的念白与话剧的表演拿捏得非常自然。追韩信途中的一段独角戏是陈少云先生的高光之作,“赶马”“抖髯”结合着苍厉的眼神和水袖功,将麒派苍凉、节奏感强、爆发力强的表演风格展露无遗。同时,陈少云先生还主动融入了其他流派的演唱特色,一大段唱中既有麒派的激烈,也有马派和杨派的韵味,从而使整个片段更为饱满,收放自如,一气呵成。突破了戏曲表演人物脸谱化的不足,也足以窥见陈少云先生审慎、自觉、现代、成熟的京剧表演艺术高度。
结语
麒派演剧精神在京剧艺术中是现代精神的重要体现。麒派艺术重视演员的表演,遵循角色的内心,符合艺术发展的规律,讲求从内心出发外化人物的精神世界,是京剧国粹中的一颗闪亮明珠。陈少云先生作为当今麒派艺术的代表人物,无论是对于传统剧目的传承还是关于新编剧目的诠释,都尽显了戏曲表演的深厚功力以及高度的艺术自觉和现代精神。陈少云先生不仅是麒派艺术的当代代表性人物,更是现代京剧艺术中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表演艺术家和践行者。他对于麒派艺术的深刻领会和传承创新、对于戏曲表演艺术的深入感悟、对于舞台情势的完美把握、对于现代演剧精神的高度呈现和理解,值得我们艺术界和学界投以持续地关注和不断地探讨与研究。
作者:上海戏剧学院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后工作站研究人员陈火丫
本文转载自“上海艺术评论”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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