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看懂村上春树的一个观望孔

文：葛维屏

每年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即将公布的时候，我就无由地有些紧张，因为陪跑专业户村上春树是否能终结他千年不变的角色扮演？

村上春树名声很响，但真的不是我能够欣赏与读懂的那一种。之前看过他受人追捧的《挪威的森林》，但读了三分之二，就无法读下去了，因为我感到他的小说，缺乏社会真实性，也缺乏人性的深入刻画，实在缺乏能够吸引我读下去的理由。

当然，这显然是我的阅读误区，不然无法解释村上春树能够获得百万的畅销印数，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铁杆粉丝恋之不舍。

最近刚刚网购了上下两册的《刺杀骑士团长》，准备好好地补上村上春树这一课。而在这之前，正好看到了《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这本书，细细地读下来，感到这本书，的确是一本了解村上春树秘密的一个观望哨与了望孔。看起来似乎只是纠缠于情情爱爱的村上春树，其实有着相当的社会深度与心理纵深。

同样的一个角色原型，用什么样的工具去解剖它，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认知判断。《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的作者是一位日本心理学家，他用心理学的尺码，而且用的是荣格心理学的尺度去丈量村上春树的文学作品，那么，他看到的是村上春树小说中隐含着非常合拍于心理学的一些要素与元素，而这一点，比较完好地折射出村上春树作品里那些在表层意义上怪异的看不懂的成份，可以说，心理学不仅能够恰到好处地阐明人类行为中的一些潜意识与下意识，同时，它也能非常精准地剖析那些描摹人类生存状况与境遇的文学作品。

在《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中，最为醒目的是心理学家拿出了什么样的手术刀，什么样的利器，这决定了他用什么样的刀刃，去对准他需要分析的文学作品。

正如鲁迅所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样，有什么样的操刀工具，就会解剖出不同样的结论。因此，《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里的解剖工具，就值得我们好好地关注一下，因为这是心理学家切入村上春树的关节点与要害处。

《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里的解剖工具是什么？

这个工具就是：“当代人的精神状态分为三种类型，或者说三种层次，分别是前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后现代意识。”（P5）

这是一个重要概念，作者全书的理论阐述与内核剖析，都是从这个工具引发出来的。初看这三种类型，会弄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理学往往令人敬而远之的原因，就是它有一套特立独行的名词与概念，一般外人往往在这些理论体系面前被作弄得无所适从。

但是，这三个概念却对于我们了解人类的历史进程很有作用。我们不妨仔细地看一下，这一组看起来很高大上的工具的内在成份：

所谓前现代意识，是“指事物表现出来的神话色彩及梦幻色彩。”（P11）一句话，我们大体可以把“前现代意识”看成是人神不分的一种观念，对于我们中国来说，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那种压制人性的宗族意识与道德观念，都可以看成是“前现代意识。”显然中国的现代化，正是对“前现代意识”的破解。

《挪威的森林》剧照

这样，就很自然地引申出“现代意识”。什么是“现代意识”呢？

作者解析道：“现代意识的特点就是将个体从前现代模式中解放出来，从自然、组织及父母的包围中解放出来。”（P41）

一句话，“人的解放”是现代意识的标配特征。作者阐述道：“脱离自然、家庭及朋友来寻找新的联系意味着个体将与自我重建联系，个体会在自省中进一步加强自身的责任感。”（P50）

可以看出，现代意识就是脱离旧的母体，寻找新的联系。作者认为日本的现代意识是从明治时期起开始萌芽的(P90)，那么我们中国的现代意识，真正的轰轰烈烈地爆发性出现，则应该是在“五四运动”这一节点前后。我们以巴金的《家》为例，小说里描写到年轻一代受五四运动这一现代意识的影响，脱离旧的大家族，转而去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包括用自由恋爱的新的联系，去打破包办婚姻的旧的束缚。

而村上春树的作品，并没有止步于“现代意识”的表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村上春树至多是一个传统型的作家，作者认定村上春树“是处于后现代与前现代的夹缝中。”（P212）

《挪威的森林》剧照

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带有前现代的因子，是因为他的小说中有着某种神异的成份，这是人神不分时代的一种意识，就像莫言的小说里，也采用了魔幻手段，这种成份，实际上，就是一种“前现代”的成份。莫言继承了聊斋滋生的神鬼文化的齐鲁大地文化传统，借鉴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技巧手段，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并推陈出新，演化新意。但并不能说莫言就是前现代意识的表述者，实际上，莫言更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了与村上春树相同的一种理念与意旨，这就是“后现代意识。”

那么，“后现代意识”是什么？书中对此有多处重点的申说，因为村上春树的作品里集中地体现了“后现代意识”的一些重点特征。作者论述道：“后现代意识的特点是被解放的个体不再需要抗争对象。”“个体无须为解放自身而进行抗争，每个个体都处于分散、孤立的状态。”表现在作品中的人物，就是“直接陷入了个体意识的解离与冲突之中，同时伴有性与暴力。”（P68）

这种特征恰恰是村上春树作品里经常性萦绕的一种主体情节与思想，表现在：“后现代意识并不认同产生于现代意识的道德感、罪恶感以及矛盾心理，因此孤立的个体之间可以随时发生直接性关系。”（P79）“后现代意识中的一切都具有可交换性和随意性。”（P82）

《挪威的森林》剧照

作者为此按照心理学的概念，界定了村上春树的作品特征：“村上春树作品中的后现代意识的特征是直接性关系、梦境与现实的及毫无界限感。”“归根结底，村上春树作品的有趣之处不在于它描绘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后现代世界，而在于它通过跨越现代而实现了前现代意识的大爆发。”“村上春树描写了前现代意识与后现代意识的解离，这也是造成村上春树作品两重性的根本原因。”（P96）

至此，作者论述了村上春树的作品是处于“后现代与前现代的夹缝中”，因为有前现代，村上春树的作品里带有魔幻的超现实成份，因为是后现代，村上春树表现的人物，又缺乏归属感，这正是现代人生存中的一种彷徨无主的内心趋向。

如果我们比照一下莫言的小说，会发现，莫言与村上春树采取了基本相似的叙述策略，既将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鬼神元素，拿到现实题材里进行半神半人的展演，同时，又对现代人的缺乏归属的生存状况进行全力地勘探与打通。

《挪威的森林》剧照

作者以心理学的身份对村上春树作品的分析，的确解开了村上春树迷津的一个侧面，打开了村上春树这把锁扣的背后通道。在这本书中，作者是以村上春树的作品《1Q84》为分析模本的，这个小说，按照村上春树自己的说法，是重点探讨了日本邪教的存在基础，这属于作者的社会学的意图，但在《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一书中，作者并没有把笔墨放在社会性的查证上多作逗留，而是从心理学上，去探讨了小说的架构问题，的确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启迪性。

从前现代意识这个角度来看，《1Q84》里的确充溢着神神怪怪的元素，如走下高速上的下行阶梯，就来了一个异度世界，那是一个与1984年并行不悖的1Q84年，这也是村上春树这本小说书名的由来。

而从后现代意识来看，小说里的人物，都笼罩在一种“极端的后现代意识”特征中，那就是“个体的极度孤立及个人经历的空白，个体与他人发生偶然联系的渠道仅有性和暴力。”（P190）

也就是说小说里的人物没有了自我，“个人经历则处于缺失状态”，视道德为莫须有，滥交成为常态，这种现代病，正是一种后现代意识的经典性标志。

如何解决这种后现代意识的“偏离”状态？作者认为：“回归现代是后现代意识的重要课题。”（P195）表现在《1Q84》里，就是主人公，重新爬上消防梯，回到正常的人类世界，“作者通过向上的维度实现了对现实的回归。”（P197）

村上春树离我们毕竟太遥远。中国作家莫言在写作中可以看出走着的是一条与村上春树相同的路径与路数。在《红高粱》中，“我”的叙述者述说的是一种“一代不如一代”的生命力的丧失，正是后现代意识的一种典型标志。而“我”通过对祖辈精神的复述与向往，颂扬的恰恰是对人类的现实精神的呼唤与期望，这本质上也是倡扬的是一种对现实的回归。由此，完成了莫言在文学中与村上春树相似的心理学流程。

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在书中对村上春树的一番立足于心理学的考证与阐述，得到了中国作家莫言的叙事策略的映证，这说明《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作为一本理论的工具，是经得住文学实践的考验的，这也是这本书，能够获得我们心仪与佩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