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的神女》：成吉思汗余绪在欧亚大陆引发的“蝴蝶效应”

萨曼·鲁西迪作为一名作家之名，其实远不如他卷入的被霍梅尼死刑令追杀的政治影响（当时译名拉什迪）。

他当时惹祸的小说叫《撒旦的诗篇》。出版于1989年。

《佛罗伦萨的神女》这部作品出版于2008年，与那部引起轩然大波的小说相距19年。那么，我们现在在读《佛罗伦萨的神女》的时候，必定要问，这部小说与前作有什么关系？作者近二十年之后，写作《佛罗伦萨的神女》，心中有什么样的块垒，他想表达什么？

《佛罗伦萨的神女》的确是一本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尤其令人敬服的是，小说以24余万字的篇幅，扫描了横跨欧、亚、北美大陆在十六世纪这个年代的犬牙交错的复杂关系。在这一段历史中，有一个核心的地域，就是莫卧儿王朝统治下的印度，鲁西迪出生于印度，这多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将小说里的故事的主界面锁定在十六世纪初的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原因。这部小说更像是作者所一直关注的中亚地区、中东地区既有题材与素材，在一个历史的框架下的重新演绎。

而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描写的区域，与我们中国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小说里，核心人物“神女”这个有着成吉思汗血统的公主，在文本叙述中，往往表述成“中国的公主”，“中国”这个区域概念，多次出现在小说的叙述中。如“公主不仅属于远方的印度或者中国，也属于我们自己佛罗伦萨。”（P253），小说里的故事叙述者莫果尔在叙述他的故事时，也一直强调公主“是印度和中国的公主”（P75）。“有着中国和印度血统的公主安吉利卡骑马跟在他身边，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法力无边的神女。”（P94）

可以看出，成吉思汗家族的后裔，在小说的语境里，被认为是烙印着“中国”这一范畴体系。

实际上，小说里描述的区域，正是“丝绸之路”中国境内之外的彼端。在中国的传统历史想象中，蒙古帝国西去的背影，只留下模糊的朦胧的轮廓，我们可以对“成吉思汗”大加礼赞，也用文艺作品来展示他的丰功伟绩，但是对成吉思汗之后的蒙古人在中亚并延拓至欧洲板块引发的巨大震动，却不甚了了，知之甚少。中国近代史正是从境外异域的历史的引入中，才看清了当年离开中国历史体系里的匈奴、蒙古、突厥等民族的去向何在。

因此，鲁西迪的《佛罗伦萨的神女》，凭借着作者对中亚地域的亲身感知，而触动了他的创作企图，在小说里，一直有一个隐约的伏线，就是意图厘清成吉思汗家族的后裔，在亚洲、欧洲乃至北美产生了什么样的深刻的影响。作者在小说里用以说明的是，消失的成吉思汗帝国，仅仅是一个物理的沉没，但血缘关系却融入到那块成吉思汗家族铁蹄曾经称雄的博大的欧亚大陆，甚至这份纵横浩荡的遗脉竟然穿过重洋，来到了北美大陆，在那里扎根生长。

在小说里的“佛罗伦萨的神女”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绪依然发挥着巨大的地缘甚至是超越地域的影响力，规范着历史的隐形的走向。

因此，我们不妨理清一下小说里的“佛罗伦萨的神女”身上的血缘沉淀，看清一下，她是如何延续了成吉思汗家族的血缘因子，焕发出普照欧亚大陆乃至北美大陆的炫目光环的。正如小说里所说，“这牵涉到意大利和印度斯坦之间的三大强权，那就是乌兹别克军阀温伍德汗（即下文所说的昔班尼汗）、波斯萨法维王朝国王伊斯玛仪和奥斯曼苏丹（土耳其）”。（P183）

这样，从纵向上继承自成吉思汗血脉的女人，便在横向板块上串联起了欧亚大陆的王朝政权。从这里可以看出，如果说成吉思汗是用他的铁蹄去征服了欧亚大陆那片浩大的土地的话，那么，成吉思汗的后裔、一个被称着是“神女”的女人，则是用她的女性魅力去征服她的先祖踩踏过的土地，从中我们可以辨析出，男人与女人对世界的征服方式是完全不同的。而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隐约地识读出作者写出这部小说的用意所在。

小说里认为“神女”“是个具有真正察合台血统的公主，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是帖木儿家族的成员。”他的哥哥是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第一位君主，即巴布尔。（P90）。

追溯她的血缘基因，当追溯到帖木儿帝国时代。而帖木儿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他一直意图仿效成吉思汗，恢复祖先建立的庞大帝国。他所在地域为撒马尔罕盆地。注意，这个盆地，与中国新疆的塔里木盆地仅仅隔着一个葱岭，清朝时，在这个盆地上曾经建立过一个浩罕国，一度时期曾臣属于清朝，后来被俄罗斯征服，脱离了清朝。不然，这块国土也会属于中国。如果不是清朝晚期的昏愦无能，本来中国能够拥有中亚更多的地域。

1500年，帐木尔帝国灭亡。帖木尔后裔巴布尔，以费尔干纳为根据地，不断争夺撒马尔罕。这个巴布尔，就是小说里的公主的哥哥。小说里这样复述这段历史的：“在她年幼时她哥哥海狸王（巴布尔）在撒马尔罕被一个名叫温伍德的乌兹别克军阀包围” （P91）。

巴布尔在强敌面前，不得不选择投降，作为交换条件，他交出了自己的两个妹妹，其中小妹就是公主安吉利卡，也就是后来名叫卡拉·克孜的公主。这样，佛罗伦萨的神女安吉利卡转入到乌兹别克军阀昔班尼汗（即温伍德）手中。

1510年，昔班尼汗与伊朗萨非王朝军队，战于谋夫城下，战败身亡，也就是小说中所说的：“又过了十年，温伍德在里海岸边的马尔夫之战中负于波斯国王伊斯玛仪，安吉利卡公主又一次成为战利品。”（P91）

1514年，波斯与土耳其在伊朗西北部的查尔地区发生激战，带着公主来到前线的波斯王战败，公主被土耳其苏丹掳去。

在这里，小说里“三剑客”组合之一阿伽利亚正服务于土耳其苏丹，在土耳其军队权倾一时，他在战场上掳获了波斯王的女人，着迷于公主的魅力，这样，公主沦落到欧洲人之手。后来阿伽利亚在土耳其失势，带着公主，回到了故乡佛罗伦萨，这样，公主也就有了本书的标题之名：“佛罗伦萨的神女”。

“佛罗伦萨”三剑客另两个人是著有著名论著《君王论》的马基雅维利，还有一个名叫阿戈。这两人与先当雇佣兵后来被抓至土耳其发迹的阿伽利亚自小就是无话不谈的玩伴，少年时代，三人一起花天酒地，乐此不疲，只是成人之后，三人志向有异，其中阿戈是他们三人之中最为平庸的一个，只苟求世俗的快乐，与世无争，但是，恰恰是他，在阿伽利亚被佛罗伦萨市民唾弃之后，带着公主逃出了意大利，他们最终的去向是自新大陆北美洲。在那里，从小说的陈词来看，阿戈与公主生活在一起，而同时阿戈和公主的女奴生了一个女儿，之后阿戈与其女乱伦，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回到了印度，自称是公主的后人，其实，他与公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是公主的女奴所生，按辈份，他应该是公主的外孙。但是，公主的女奴，又称为“公主的镜子”，因为她的外貌同公主一模一样（P93），这样，我们可以把这个回来寻根的男孩也就是自称是莫果尔的人，称为公主的后人。也就是说他的身上也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统。

小说正是从来自美洲大陆的公主的后人来到印度王宫寻亲展开了小说的故事线索，然后，揭开了层积的历史，让兼有”公主”、“神女”身份的安吉丽卡在传说中牵连起了欧亚美大陆发生的政权的变动与更迭。实际上，公主安吉丽卡最后远赴美洲大陆，带着作者很强烈的隐寓意义，它意在说明，成吉思汗的族人已经遍布世界，影响一直到了北美大陆。小说里一开始的寻根人物从北美回到印度寻根，带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意味着当今世界霸主的美国的血脉中，也曾经与印度所在地块及相连的中亚大陆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在作者的世界观认知中，我们可以感知到作者心里珍存着的是一种“世界大同、脉线系一”的基础理念。

那么，作为“佛罗伦萨的神女”的成吉思汗血统的公主的安吉利卡如何看待她的征服男人同时被男人征服的命运？从表面上看，她是被男人掳掠，但同时，她也充分运用着自己的女人魅力，征服着世界，比如，她被阿伽利亚带回到佛罗伦萨这个意大利的城邦之后，她用她的近乎是巫术的力量，让整个城市里的风气为之一转，成为城市里人人爱戴的“神女”，她的这种妖术，来自于东方文化，她施放出的是一种和平和谐的光泽，融化了暴戾恣睢、放荡不羁的欧洲城邦。她的象征喻义是很明显的，就是一个东方的女人，给欧洲带来了巨大的精神上的影响。但是，必须看到，她的每一次更换主人，都是她迫于强权的一次被动而无奈的选择。她的一生其实在不断背叛男人，这对她来说，几乎是一个习惯性的命运。正如书中所说：“如果一个女人会如此轻易地背弃一个伴侣，那么，离开下一个伴侣对她来说也是毫无费力的。”（P192）但是，她的这种背叛是被逼无奈的，是一个女人在男人强权世界中无奈的背叛。这样的女人必然面对着情感与生存的选择，书中正是在这一点上，深刻地揭示了成吉思汗后时代女人的共性命运问题：要么是被征服，要么是征服。概括起来，就是书中对公主的心理揭示：“她渐渐明白她的生活无可避免地要她在爱情和自我之间进行选择，当那样的危机降临时，她绝对不可以选择爱情。选择爱情会危及自己的生命。生存下去是第一重要的。”（P232）

也就是说，她只能选择背叛爱情，只有这样，她才能生存下去。而成吉思汗的女人们，是必须以生存为第一要道的。因为在历史的宿命中，成吉思汗家族的后人们是有使命在身的，这就是“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不是它的牺牲品。”（P233）。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异域“要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来，因为她生来就是个人上之人。她是个莫卧儿女人，同任何男子一样可怕。她的意志足以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她的使命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使命，这就是“注定要过宫廷生活，和帝王在一起。”（P235）。这才是她不断地在欧亚宫廷前移步换影不断更换主人的原因。感情不是她考虑的首选，“选择设法活下去”（P234），“像个女王一般衣锦还乡。或者说，她哥哥的子孙将会迎接她的子孙。”（P233）而这正奠定了本部小说的主题，整个小说的主体内容，就是她哥哥的子孙莫卧儿王朝的现任国王，来迎接她的后代，那个自称为莫果尔的公主之子（当然实际上并不是，年龄上也不成立）。小说的主体故事，正是一个公主的子孙来寻找她的同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哥哥的子孙，在这里，成吉思汗家族的女人们与男人们，在祖先离开多年之后，终于重逢到一起，并且因为他们之间的血缘相近，心有灵犀，展开了隔空的感应，所以，小说里莫卧儿王朝的国王才对这个有着同样血脉的公主，产生了依恋的情结。

小说的结尾，是这个失散的成吉思汗的公主回来了，“我终于回了家，你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我是你的人了”。 （P322）

而国王的回应，大致意思是“天长地久”的另一层表达。

这就是成吉思汗血统的伟大的力量，在深刻地影响着地缘政治。正是在这块土地上，依旧诱发着当今的世界热点胶着，包括作者本人，都受到这块地域的隐形力量的追杀与迫击，而在作者撕开历史的层层帷幕的过程中，可以看到，这块地域上林林总总的宗教差异、种族差异、国别差异，其实在历史中，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成吉思汗源头。成吉思汗是一个伟大的灵魂，至今依然搅动着那块地域政治的背后版图。

在小说的构造中，采用了先锋小说里最时尚的板块结构，小说里的板块大致有：现代时状态下的印度莫卧尔王朝实景扫描，在这里，寻根的公主的后人，与国王展开了认祖与否认的交锋，并由此展开了一幅印度莫卧儿王朝交织的宗教信仰、王位传承、宫廷纷争的社会现实图景；与之相应的是“佛罗伦萨”板块，这里没有印度板块的东方极权统治，但这里，同样交织着宗教权力与世俗权力的争斗，如小说里的实在称不上有什么样光彩的马基雅维利出没在美帝奇家族与共和派之间夹缝中的投机式取舍，反映出东西方两个体制之间的巨大的差异，而其中基督教文化与伊斯兰文化的隔空对阵，产生了不一样的文化精神。比如，马基维雅利的精神体系就是“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而这一精神在小说里是以他的身边人的信誓旦旦的发言来加以陈述的。

另一个板块也就是是莫卧儿王朝里，阿克巴大帝则对宗教精神提出了怀疑，认为是人创造了神。这种精神，实际上反映的是作者对内心执守理念的一种强化与显影，通过角色之口，陈述的是作者对宗教的弃绝与怀疑。而这种宗教信念，正可以看出作者为什么会冒犯伊朗宗教领袖的原因。尽管在本小说中，作者以更加隐讳、更加小心翼翼的笔触去展示出宗教的虚无性与人为性，但是作者心里冥顽不化的挑战宗教的潜意识依然兴师动众地蠢蠢欲动，亟欲破土而出。

在板块叙事时，作者同样以浓抹重彩的笔法，刻划了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权力争夺之间的矛盾，神女依附的男人阿伽利亚功高震主，在王廷里权力传承后，不再受到后任国王的信任，不得不离开了土耳其，小说通过阿伽利亚在土耳其的晋升经历，展现了这个烙印着东方极权制度的社会各个层面与权力脉线。

小说里还有一个板块，就是波斯王国。也许作者有所忌讳，也许受制于小说的空间限制，对这一板块并没有详加抒写。由此看出，小说里涉及到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板块因为一个女人的贯穿而实现了沟通，它们的看似格格不入的社会形态，也因为一个共性的女人的存在而有了比对的可能。女人成为各个板块之间的石蕊试纸，测试着欧亚大地各个王朝之间的存在方式与体系形式。

因此，小说里大致四个板块交替上演，表面上似乎不相关连，但内在里却一脉相承，牵连出一幅横向博大的中亚与欧洲板块流动史，把十六世纪初年的那个纵横上下数百年的中亚历史勾勒得丰满而丰盈。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设置出来的佛罗伦萨“三剑客”，其实代表着西方文化体系里的三种男人，一种是马基雅维利这样的政治性男人，一种是阿伽利亚这样的军事强人，而另一种是阿戈为代表的最普通的世俗男人，而正是这个世俗男人，最终获得了“神女”一生相厮守的爱。由此可以看出，小说里不仅有横跨欧亚大陆的四个王朝之间的板块比对，更有同一个西方文化体系里的不同的三个男人的比对，就在这种纵横切割的板块构图下，最细腻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的角力争锋与人性交锋。

在作者的叙述中，设置了多重立足于个体角度的叙述视角，它们互相印证，也互相矛盾，但是在龃龆中产生了立体感，就像双眼的视差，产生了立体感一样，公主的后人叙述的真假难辨，莫卧儿王廷里老人对历史的传闻，再加上作者在小说里架构起的灵魂的虚拟复述，使得多重无法确认的叙述指向，都逐渐地描清了历史的一种存在，这里作者体现的是一种对历史的深层认知，就是历史的复述注定是无法接近本质，只能在一次次不同的视角复现上，再现最接近历史的一种可能。作者的叙述结构的选择，就是一种深刻的历史态度。作者在小说里，大量陈述着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但这种细节，在另一种语境里，又得到了解构，就在这种创造而又解构接着再次创造的轮回中，历史的走向得到了还原与确认。作者在小说里复述出的历史，正是人类历史记载的一种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这部小说的结构运作，本身就体现出作者对历史的一种深刻的洞察力。作者在小说叙述上，打破时空顺序，只要逮到机会，就把作者掌握的相关资料，塞入到对应的环节中，让小说内涵相当的结实而牢靠。这些情节，看似干扰着主体叙事，但却构造了一个主体架构成立的背景，告诉读者，作者的主线索的偶然巧合性只是毫无传奇色彩的林林总总现实中的一道意外的醒目的彩虹，作者小说里的“神女”的故事传奇性与一地鸡毛的现实庸常感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这也是作者精心构造的一种非常巧妙的主观意图。它力求说明，历史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毫无光彩的，只是在作者偶一为之的青睐之下，历史才能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光晕。由此，我们联想到我们中国的历史小说，总是不断地设置传奇化，而根本没有平庸的世俗生活相映衬，这反映出我们的历史观只能属于一种强加于历史的主观意识，这样的小说很难登上世界文学的平台上被人接受，相比之下，《佛罗伦萨的神女》这部小说在叙事本身上就体现出作者对历史的烛照与审视，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深刻回味与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