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117号 | 《光锥之外》

点击海报了解“星火杯”大赛详情

由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博峰文化提供出版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已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4年5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欢迎加入大赛官方QQ群：913029248

进入初审作品：117号

光锥之外

全文约9800字

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船长，您快来看，从这里能看到火星了！”赵然站在他的身边，眸子里难掩激动。七曜纬虚，五行丽地。返航回家，透过舷窗向外看，一颗橘红色的星球越发醒目，波纹状的红晕似云蒸霞蔚，流火浮涌。在重重叠叠的宇宙暗夜里，他们的飞船横过无垠苍穹，穿过稀薄的大气，朝着太阳系最大的空间站进发。

赵然和身边的宇航员双手紧握，互相道贺：“终于回家了。”他们兴奋地向林晟介绍：“这是宇宙赐给我们的家园，看这闪耀着异质的美感，举世无双。”林晟看着面前平均比自己小一半的年轻人，笑而不语，他的笑容和煦稳重，如同一条静默而沉着的河流。他想说，这里确实很美，但并不独绝。在距离火星一亿公里的地球上，于中国、美国西部、中欧和澳大利亚等地，有相似甚至更加宏伟的水土，与火星之景平分秋色。红石野谷，一望无际，阳光下，山阳面红褐，山阴面深褐，水浅处碧绿，水深处湛蓝，山水辉映，峭拔怒耸，地球人赋予了这片火红热土一个绮丽的名字：丹霞地貌。

林晟出生的那一天，东方欲晓，近地面的空气回荡卷织，大气层强烈扰动，整片穹宇之下，都鼓动着宇宙之气的喧嚣和磅礴。湖水，潮水，海水，滚滚腾跃，似有鲲鹏之变，又似银河突转，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宇宙飞船冲入地球大气层时，因为强烈摩擦而迸发的浩然之势。

那天人类依靠磁约束实现可控核聚变，并成功以此为宇宙飞船提供引擎动力。

那是人类文明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天。

人们找到了星际飞行的方法，自此，轰轰烈烈的大探索时代正式开启，人们在太阳系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足迹。他们雄心勃勃地叩开类地行星的大门，并在太阳系条件适宜的行星中展开大规模移民，火星即是其中之一。

按照地球记年算的话，现在是公元三十六世纪。

也是火星公元39年，在这个时代，火星以其独特优势，成为太阳系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人们对这个神秘的，异军突起的星球格外向往，短短数年，迁居火星的地球原住民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

于赵然和一众年轻船员而言，地球是老一辈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是宇宙史课堂上的一个文明丰碑，但也仅此而已。在这个探新高于怀旧的时代，他们不再对地球有过高的期待，与他们而言，那个完美的蓝色球体，仅仅是一个坐标概念，这是一个无奈的事实。

或许是年近不惑，这些年，林晟的思乡情绪愈发浓烈，他怀念满是蒿草味儿、泥土味儿和春天融雪气味的地面，一望无垠的黄土地上，铺裹湿润的、边缘有点发黑的树叶，透着沉着厚重的笃实与谦卑。若是响晴的夜晚，视线穿过地平线，还能在遥远的天际看到一排霭光，纱蒙蒙，影绰绰，谜一般的沙沙声回荡在耳边，是萧木扑簌的声响，偶传栖鸟低啭。土壤的气息是不一样的，无论是触摸它还是轻嗅它，都能感受到，宽容与温良，是它与生俱来的气质。

“船长，任务结束后您去哪？”

“回地球看看。”期待之下，一丝暗暗的伤怀悄无声息地浮起来，沦陷在他深褐色的眼眸里。

赵然注意到了他陷入缅怀的神色，欲言又止。

繁星璀璨的行星相互牵引交织，细长黯淡的月亮发出微光。从这个角度看，是下弦月。

夜深了，除了值班的宇航员，其他人陆续在舱房内睡下。

林晟始终无法入眠，新的宇宙文明在晃晃悠悠地建设，他此行，有六年之久。根据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钟慢效应，由于他们的飞船一直在环绕太阳系进行亚光速航行，极高的航速让飞船和地球的时间流逝速度比达到了1：100，所以飞船上的15分钟，对应于地球上的时间流逝就是25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于地球上的人而言，他已经离开了三十年。

那么，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摆在眼前，妻子今年，六十岁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浓浓的酸涩感和愧疚感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他和妻子关掉了身边发光漂移的虚拟屏幕，将与外界的联系湮灭在原始而浪漫的树林里。他们并排漫步于其中，脚下青草横生，蛙声一片。彼时大家已经习惯了使用快梯的出行方式，因此并无人着意在这片森林里开出路面。天空中不对称的光影显示黎明即将来临，西边看不到地平线的存在，而东边已出现一线光亮。

“我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你。”林晟说，“我很抱歉，但我愿意成为先锋者，为人类文明的再辟天地。”

两人的鞋子底下发出土块被踩碎的咯吱声，妻子没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握的更用力了一些。他很少拗过妻子，可这次，与往常都不一样。他们相携着一直往前走，直到前方植被茂密，没有路了，才停了下来。

他们平淡地度过最后一个安静的夜晚，临行之际，妻子目送着他迈入去火星上宇宙航行总站的飞船，就在这时，原本面容平静的妻子突然失声痛哭。而彼时的林晟已经进入了船舱，体积硕大的大门在她眼前沉重地合上。

<二>

在此之前，人类最远的航行距离在太阳系的边疆地带，而林晟此次行程的目的地，在距离地球约5.29光年——银河系的“和靖星”上，这是人类文明中的一次具有突破性意义的远征。执行任务的候选人名单上一共有19人，从各个星球中按照人口多寡等比例选出，都是在天文学，物理学，数学以及地理学领域最顶尖的专家学者。

地球上留下的有才华的科研人员已经不多了，被地球航天委员会选为代表后，他和其余十八个人先后来到火星聚集，经过综合考核，他的才华与能力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因此在太阳系联合政府政府和宇宙航天协会的投票表决下，林晟正式受任船长，成为这次任务中的领头人。

他十分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浪漫和挑战的时代，宇宙中的万事万物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一个坐标，几条数轴。任何时空命运，都藏着令人着迷的大发现，这一趟远赴银河系的“和靖星”，是林晟格外期待的事，关乎激情，也关乎信仰。

飞船在火星的空间站稳稳降落。

“尊敬的林船长，您是我们的楷模。”分别之际，这些年轻人收起了以往玩世不恭的姿态，对着林晟认真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你们都很优秀。”林晟回礼，“后会有期，祝你们前途无量。”

林晟来到档案室，曾经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坚持将远航途中的所见所闻悉数记录下来，并以电磁信号的形式实时传送给远在四光年开外的宇宙航天中心，数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他忐忑地点开了航行日志，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六个月零二十六天，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样，阔别已近三十年。

他调节了一下情绪，转身走到了不远处的旅客空间站。

AI机器人看见有人过来，缓缓向他移动，僵硬而滑稽的小碎步不自觉逗乐了林晟，他的嘴角牵出一道淡淡的笑痕。

“您好，请问今天飞往地球的航次还有吗？”林晟友好地看向迎面走来的机器人。

“尊敬的旅客您好，您所要查询的地点不存在，请重新选择您的目的地。”机器人头顶的闪烁屏跳动着，机械地回应了林晟的问题。

他能听懂每一个字，但这些字组合起来，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要去地球，请问还有航次吗？”他提高分贝，努力让自己的吐字变得更清晰一些，一字一顿地将问题抛出。

“尊敬的旅客您好，您所要查询的地点不存在，请重新选择您的目的地。”机器人重复着这句话，AI合成的声音像冰壶一样，柔美而冰冷。

真不巧。林晟没有继续盘问着机器人，转身走了出去，火星和地球发射站之间竟然中断了常规联络信号，他着急回家，这个故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

他按照面前虚拟屏幕的导航显示，找到了空间站人工客服的位置，打算去向他们咨询恢复信号的问题。

就在这时，他的面前的虚拟屏上显示出了一行最新的字，“林船长，请来会议室。”

门缓缓打开，精致的会议室前，所有人正襟危坐，看见林晟推门而入的身影，齐刷刷向他的方向投来目光。

AI机器人引领他坐在了火星空间站站长的旁边，站长的眼神凝住在他的脸上，良久，并不轻松地深吐了一口气：“林船长，我们要告诉您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地球，已经成为历史了。”

这样的话，指向一种灾难和灭绝的方向，饶是探索经验无穷丰富的林晟，也呆愣在那里，他大脑飞速运转，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在震惊和不可置信中反复拉扯，他的瞳孔如地震般放大，他不敢想象站长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堵塞和窒息感充满他整个心胸，无法言说的震惊与悲呦使他惊骇，仿佛一失足坠入不可逆转的万丈深渊，直到降落的那一瞬，顿生无能为力的战栗与惊惶。林晟是地球航空协会的主席，可在这件事情上，他毫无头绪也事先毫不知情。

在他失神的功夫，负责人员打开了勘探系统上高分辨率光学成像仪，定位到了地球的坐标上，它没有凭空消失，它还存在。可是——

没有人敢相信眼前这个通体暗灰的球体是曾经蔚蓝色那颗星球。

这个球体仿佛被裹上了褐色的泥浆，表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一半埋在夕阳里，一半在沉入阴影中。“这是哪？”基本上是下意识的质疑感从林晟的脑海中划过，起伏的灰色曲面如同翻滚的泥石流，扭曲狰狞的形状一下下拍打在林晟的心里。隐约能看到颜色略灰白的极地冰冠轮廓，像是爬行在地球两端的发皱褪色的伤痕。“这不可能，”林晟立即提出了异议，“这连海岸线都看不到，这不会是地球。”

站长站了起来，走到林晟的身边，用力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振作点，兄弟。”

林晟拼命咬着牙把情绪压下去，屏住呼吸凝重静默地听着站长接下来说的话：“就在你走后不久，一场强烈的伽马射线暴出其不意地到达并席卷地球，你知道的，这种事，是天灾。”

对于伽马射线暴，学术界并不陌生。伽马射线暴爆发时，其射线能直接贯穿太阳系、银河系，甚至全宇宙，它们风驰电掣，猛烈异常。对于有机生命来说，遭遇伽马射线暴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它能直接破坏细胞，造成基因突变，由它所造成的高压与高温更可以摧毁和吞噬一切。

“我们第一时间检测到了来自地球的高能量辐射爆发，据我们的巡天系统显示，爆发过程有30秒，而且爆炸的余辉持续了两周时间。地面望远镜网络收到提醒，开展几乎实时的光学和红外成像以及光谱的后续观测。我们采用了‘红移’技术，发现了光谱中的大量红色成分。”站长说，“伽马射线暴不能被提前预测，但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判断出它。文明演化需要几百、上千万年，在这个时间尺度上，任何事物都不会实现永生。或许就是地球的命运啊……”

林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景象和站长的话都坚定有力地证实了真相，可他仍旧窒息在巨大的冲击与无措里：无论眼前的灾难是否是伽马射线暴所致，为什么地球上所有人都无辜卷入，而自己偏偏能够独善其身？

死别悲伤犹未尽，生离愁恨叹新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会议室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的，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突然觉得很累，疲惫无力感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心智几近崩塌与消亡，一个透明的突然奇想突然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这个幻想不断丰满着羽翼，直到成为一个迫切的计划，在它的脑海里坚定地生根发芽：

回到过去，拯救她们。

与妻子分别的场面历历在目，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应该这样做，这是命中注定的选择。

<三>

他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伽马射线暴的出现是由于黑洞合并和恒星爆炸，而与黑洞连接的是——

虫洞。

他站起来，仿佛心里敞亮了，浑身打通了任督二脉。

火星空间站收来一封神秘的邮件，来自AI机器人自动摘出信件内容的提纲：“半个小时前，宇航员林晟发出一封邮件，邮件内容是他向组织申请穿过虫洞逆转时间，回到过去，拯救地球。”

“林晟？虫洞？”站长的脑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站长身边的赵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瞳孔一震。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们需要开会决议。”空间站主任倒吸了一口凉气，当机立断，对林晟骇人惊闻的申请做出了延缓处理的决定。

“他这是‘蓄谋已久’？”站长眯起眼睛，对着身边的赵然半开玩笑。他仔细阅读了林晟申请的内容，越看越觉得事关重大。

林晟在信里指出，虽然虫洞洞口飘忽不定，想要抓住它绝非易事，但是也不是毫无可能。首先，虫洞洞口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具有很大的质量并且具有相对很强大的引力场。一旦有办法拖动虫洞的一端，人们就可以带着它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进行长途旅行，然后将其带回到靠近虫洞另一端的地方。这将会是时空旅行的理想通道。

空间站会议的那一天，全员出席。

站在投影屏幕旁，没有多余客套话，林晟开始有条不紊地陈诉自己的观点：“我们可以利用对撞机，扩大人进入虫洞的空间，并利用低于量子涨落的负能量来维持虫洞，从而一步跨越时空的障碍，回到过去。”

“你的意思是利用引力让时空弯曲，从而对撞出虫洞，然后用负能量维持虫洞，我们从中间穿过去？”站长问道。

“是的，这种想法在理论上完全成立。”林晟顿了顿，看着各位领导沉吟的脸色，继续说，“我们不仅可以穿越回过去，告知地球居民将要发生的危险，使他们提前迁居到其他行星；甚至可以穿越到未来，这样的话，人类文明水平会有一个跨越式发展。”

他越说越急切：“我已经为此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愿意成为探索虫洞的第一人，请组织同意我的申请。” 林晟盯着站长的眼睛，目光如炬。

空间站主任说说道：“这是很危险的，林同志，您大可以不必这么做，目前的主流观点都认为，在膨胀的虫洞成为时间机器前的那一瞬间，它可能就在剧烈的爆炸中自我毁灭了。宇宙可能通过这样的办法来阻止它自己出现时间旅行的怪圈，例如，外祖母悖论。”

林晟据理力争： “对，这确实是个无解的命题，但是当我们实践的时候，或许就能发现会出现另一种事实，也许在更高维度的空间里，原来的悖论就可以被完美解决。”

他停了下来，环视全场一周，“但是，假如虫洞的喉管自动关闭了，我也会随它而去。可我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历史在这一刻与现实重叠在一起，他像当年一样，再次披甲上阵，融入浩瀚星宇之中，寻找着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走出会议室前，赵然叫住了他。

“林船长，这次活动可以带上我吗？”

林晟愣在了原地，他的惊讶很真实。

可行吗？

他没考虑过这个选择。这次行动，是义无反顾的孤勇和孤注一掷的尝试，黑洞幽深而魅惑，向世人表达了什么，他不知道。或孤立，或默许，或警告，又或鞭笞。生死边界与之相形，微不足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问道，眼睛看着赵然。

“我明白。”赵然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不要冲动！”林晟的表情严肃起来，压低声音警告道。

“我没有！”赵然下意识反驳，二人之间的气氛对立起来。

林晟站在原地，脑子里闪过好几道思绪，依然坚持自己的定见：“这次行动就像飞蛾扑火，你还年轻，我不能带着你去冒这样大的险。”

“我不害怕，我是深思熟虑才来找您的，我要加入您，船长。”

“我不同意。”林晟斩钉截铁。

赵然失落地垂下头，林晟在他脸上看到的悲伤不是模拟出来的，他对此毫不掩饰。“船长，为人类文明发展再添贡献，这也是我毕生的理想。”赵然没有被他的拒绝劝退，继续毛遂自荐。

林晟怔了怔，正要继续说什么，只看见站长从他身后闪身上前：“老弟啊，这小伙是我学生，资质很不错，他既然也要求随行，不如你就带上他，让他跟着锻炼锻炼。”

<四>

几天后，在鲁可沁荒漠，林晟带着赵然出现在这里。这是一片蝶形坑地貌，为了找到并打开虫洞，林晟选择用电场干涉引力场的方法，使用脉冲直流电，制作定向脉冲电场。

靠着理论和经验的结合，他操纵着监测系统，屏息凝神，全心投入于整体把握。

“打开了。”他宣布道。

赵然往前迈入一步，顺势要进去。

林晟挡在前面，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想好。”

他对着林晟友好的笑笑，很阳光的笑容，两个酒窝荡漾在脸上，格外精神。

鱼贯而入。

他们被不自觉地卷入了一片星云里。心里一松，仿佛游戈在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可感的漩涡中。日月星辰都像鱼一样，转瞬溜走，只在眼前留下一片混沌浑浊的剪影，他努力去辨别方向和时间，但这几乎无法实现——

在高维的时空场里飘摇摆荡，失重感和眩晕感袭来，他们无法抓住周遭的任何一个参考物，凌乱在嘈乱扭曲的空间中，翻越万千路途，仍旧甩不开泼墨一般将自己围堵住的浓郁黑色，俨然几只流浪者，似乎要被历史和宇宙所遗弃。

他们无法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也做不到，毫无规则地漂泊了很久，两人心中的期望被一点点被侵蚀殆尽，直至湮灭。不安和迷惘主导了他们的情绪。林晟的心情低沉下来，心愿未成，难道地球上的那一切，在宇宙的规则里，真的注定无力回天吗？

心底的悲戚越发挥之不去。他不得不面对此前一直在逃避的那个可能性：自己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妻子了。而更糟糕的可能是，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宇宙的运营体系，在毫无规律的穿梭中，变成沧海一粟的浮游。

可惜了赵然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林晟暗自惋惜。

突然，眼前一片红光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他们毫无征兆地开始加速运动。

红光聚拢来又很快摊开，光线散尽后，入眼之色，是海滩和天空。从他们身旁飞过的光影被折射为千万块玻璃碎片，像壮观而细微的霓虹。

他们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推背力量，几乎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被强行降落在地球上。

<五>

功满事成。

此刻，她和妻子并排站在一起，像啤酒杯上紧挨在一起的两朵泡沫，相濡以沫，温柔隽永。

这时候，距离林晟一干人来到地球已经过了三个月。

他成功地在灾难来临前，将快要发生的事情向地球居民告知，并强调伽马射线暴避无可避，因此，人们纷纷迁往其他星球，避开了一场飞来横祸。

一开始，人们并不相信林晟声称自己能够预知未来这种闻所未闻的滑稽说法。但作为地球上宇航局的头号专家，人们还是感受到了一些来自知识权威的压力。

在这种氛围下，大家感慨万千，林晟和赵然联系了地球当局的联合政府，他们并不敢告诉联合政府自己是来自三十年后，在虫洞技术未完善之前，贸然将此事和盘托出，或许会导致更加不确定的社会动荡的发生。

他们将所知道的事情用完美无瑕的逻辑串联成一个故事，详细而不失庄重地向联合政府的官员强调，形势很严峻，严峻到无以复加。强大的辐射之下，现存的文字语言无法形容地球会发生怎么样炼狱般的场景，“我们除了撤离这里，别无他法，”林晟大致总结道，“请相信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这场言论全球直播。人们默默地坐在虚拟宽屏前，鸦雀无声。他们似乎从林晟的话语中听到了真相，那悲怆、苦涩的真相。一部分人行动了起来，他们携着老人带着妻子，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乔居别的星球的道路。半个月过后，做出决定的人越来越多，直到航空局附近的人群堵成了一条水泄不通的长龙。林晟看着眼前的画面，想到了很多年前老人说的故事，无论是故事的主角是天地还是鬼神，土地上的人民，也像这样成群结队，完成一场肃静与宏大的祭祀与祈祷。

车水马龙，倾巢而出，地球最初与最后的模样，竟如此相似。

他摇头苦笑，赵然前几天已提前到达火星做好接应工作，他们，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请问您要去哪里？

火星。

有人和您同行吗。

有，我的妻子。

收到，我们将为您安排后天下午的航班。经系统设定，这是地球空间站最后一趟出发的航次，之后我们将不再提供航行服务，很抱歉给您之后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

是否确认行程？

是。

“别太难受了，其实火星也挺好的。”妻子知道他对地球的深情，出言宽解。

林晟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她，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安静的，柔软纤密地笼罩在饱满的额头上，覆盖住了他的胸膛和心跳。两世洞天。林晟将这个词语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很多遍，从劫后余生的庆幸，到失而复得的欢喜，再到前途未卜的迷茫。

他汹涌而上的情感从四面八方围堵上来，将理智击溃，是的，他不愿意再重新回到三十年后的火星了。

倘若定格在这个时空，他几十年宇宙探索的光阴将被无声掩埋，这让他无法割舍，也无法遗忘。

往大处想一想，或许人类文明会因此倒退三十年。

这样，真的好吗？

可是人生短短三万天，何况宇宙三百万亿年。未知生，焉知死？时光飞逝，重组，倒退之后，他明白，在浩瀚无边的宇宙里，这里所能见到的一切都微小若浮尘，繁华是表象，瞬息而逝才是内核。“能有你在身边，我会很安心，无论是在哪里。况且我们从这场灾难中活了下来，真的十分幸运。”他不愿意让妻子担心，微微侧过头，四目对视，他深情的眼神聚焦在妻子的眼眶中，水光飘泊在视线里，眼前模糊起来，雾气荡漾，几滴泪珠因为蓄的太满不受控制的滚落，沿着下颌线滴下，掉入脚下红色的土壤，淹没了踪迹。

但是理智告诉他，回到三十年后的火星是他的使命。他应当完完整整地将真相呈现给世人和宇宙，这和他三个月前选择回溯时空一样，义不容辞。因大爱而宏大，因不忍而取舍，这是人性中最珍贵最高贵的地方。可饶是如是想，强烈的迷惘感浓浓地郁结在他的心头。这些困惑指向了他一生最壮阔也最细微的命题：包括各个星系文明的交融与平衡、时间与空间的真谛、情感和理想的碰撞……

剪不断，理还乱，前路有两条，是留，还是走？

他捧着妻子的脸：“如果我是从另外一个时空来的，你希望回到那里再和我团聚吗？”

“都好。前提是，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明白，”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去看不去想，他想留住的东西太多，于是努力去读懂这个宇宙的法则，然后尝试去改变。可是宇宙浩渺，时光匆匆，沧海桑田一般，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完，就成了黄粱一梦。”

他虔诚地紧闭着双眼，像是把自己放空到宇宙里，以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毫无保留地使身心映照在看不见的星空中，将选择权交付给神灵。

“你回到那个世界吧，我等着你。”

林晟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你说什么？”

“尽管我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我是懂你的，你问的其实不是应该怎么选，对吧？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你在试图找到一个更加具有说服力的理由。那么，我来帮你。”

妻子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从蓝色星球到红色星球，再以后，我们甚至会发现灰色，白色，紫色，绿色……我们要做的是珍惜它，爱重它。大开发的世界，越往尽头走，我们会发现这之外的事情越宽广。我们总有一天会耗尽余生，所以尽可能高而远地去拓宽生命的广度，这是你的，我的，以及全人类的梦想，也是发展到这个时代，对所有人以更高层级的人道主义关怀。”

林晟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一些，视线落在妻子温滑小巧的耳垂上，说出的话宽厚而坚定：“好，那下个三十年，我们再见面。”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紧紧相拥，林晟不善于表达感情，对亲近的人说“爱”字，会让他觉得羞涩难堪，他后悔也遗憾从来不曾对妻子说过刻骨铭心的情话，但他发自内心地将她融进自己的全部灵魂与思想里，她也是一样。林晟知道，这样的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生只有一个。

赵然学着林晟的样子，按照来时的方法搭建好洞口。

此行临近尾声，林晟将返回三十年后的火星，以现在的年龄，和六十岁的妻子相遇——

进入洞内，他的意识与思想也顺流而下，人生中的每个镜头被重新复原在眼前，孤独的坚硬，稳重的真实，朦胧的情感，不舍的依偎……他看到了自己与十八岁笔下的物理难题慢慢熟络，志向契合：二十一岁那年驾驶探险飞船降落在开满桔梗花与落英的原野上的寂寥与落寞；二十五岁那年娶得自己珍爱的妻子时的欢喜：二十八岁那年被困在外太空信号全无的无措与释然：三十岁那年第一次当船长的兴奋……

就在这时，画面上闪现妻子的容貌，他一眼便认出了她，三十年后的她。

妻子白发苍苍的样子，抵达进他的眼睛里，他聚精会神地想要看个仔细。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呢？不害怕，也不失神，就像是某天早上醒来，看见屋外熟悉的梧桐树叶随着季节流转，在一夜之间由绿变黄，熟悉而平淡。

突然，他意识到了事情变得不对劲，他们穿过的这个地方，好像是事件视界。

突然，他身边的空间完全陷入了黑暗，伸手不见无指，连同行的赵然的影子也看不见听不见了，他也无暇去看去听，他们像一个安然濡沫的熟睡者在梦里陡然下坠，心跳糊成一团，意识几近丧失。除了感觉到自己沿着下坡路快速前行，再无其他。

他用尽全力足够的力气，回头向后看，这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绝美星空。

无数星光盛情盛意地来，又绝美哀婉地聚集在一起，仿佛深秋落下的烈红枫叶，在夕阳下发出壮烈凄绝的强大的红色光芒，最终聚焦成一个单一的红点，无限风光在险峰。

林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周围的光线因引力发生严重扭曲。

这是黑洞的典型特征。

也就是说，他眼下所处的虫洞可能已经因为不稳定而崩溃，并逐渐变成了一个新的黑洞。

他会不断下坠，直到很久之后，随着时间的变化，黑洞的隧长将不断增大，按照爱因斯坦方程的指引，他会坠落到最低处，那是一颗坍缩小恒星。

他将平静地走向死亡，走向宇宙答案的终极存储之地。

保持恒定的下坠姿势太久，僵硬的肢体有些发麻。他不记得四肢是什么感觉了，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他记得很多人，这些人被系挂在心口的两端……一端是妻子，战友，朋友，他们的面容在脑海里漂浮，又匆匆闪过去，另一端，是后来人，如同自己当年的模样，行山拜水，深稽博考，薪火相传。

地球上迁走的那些人现在应该在已经火星上安居乐业，这便好，他想，生前和身后事，都交付给宇宙吧。

那就放空自己，静默地等，一直到——

天黑了。

他想哭，是阴阳相隔的悲伤成河，也是生死归零的喜极而泣。

光锥之外，他的意识随文明的诞生与起伏而延续，跨越过虚无，得到了宇宙的终极答案。

死亡，在地球上，古老的东方，还有一个充满佛性和禅意的名字：圆寂。

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