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你的人生也是旷野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社交网络中的主角是年轻人，繁杂的人生流行语层出不穷，诗和远方、旷野和自由都是诱人的向往。

年轻人呼喊着“妈妈，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我们想到，妈妈的人生，也是旷野。在成为母亲之前，她们也许也有过更宽阔的人生幻想。女性是一种处境，成为母亲更是进入一种极限的境遇之中，她们可能是更想打破轨道的那个人。

在普通人走向旷野尚且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时代，母亲们要重新挖掘内心的渴望并付诸实践只会更加不易，但仍有许多母亲在努力地保持与旷野的连接。

她们有的在生完孩子后努力保持着原本的生活方式，有的则在无奈放弃事业成为全职妈妈后从徒步中找到了新的意义。而对于那些走过半百的母亲们，在女儿们的鼓舞下，旷野这个前半生从未出现在生命字典中的追求开始被重新挖掘并得到呵护。

母亲的身份对一个女性的束缚，首先是生理性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加上哺乳，没有人能代替母亲完成，过程中女性多少会与原本的人生脱节，有些从此就把重心放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

在很多观念里，“成为母亲”与“旷野人生”本身就是一对反义词，前者代表着奉献和失去自我的生活，Lisa原先就有这样的想法。

▲Lisa

Lisa是一位户外博主，生活在昆明，有一个1岁多的娃。日常的生活就是去各地徒步、爬山，在山野里拍广告。

刚得知怀孕时，Lisa最初的反应是焦虑、纠结。她觉得成为母亲这件事，与她为自己贴上的身份标签是矛盾的，她也害怕因此被朋友们边缘化——Lisa身边的朋友都是和她一样的户外博主，信奉“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原则，几乎没有人在她的年纪就结婚生子。

“朋友们可能会觉得，你有小孩了，那你的世界里只会有小孩，跟你没有话题可讲，那时候是真的怕。”Lisa说。

她不敢告诉别人怀孕的消息，只有她的妈妈、丈夫和丈夫的家人知道，直到孩子出生她才发了一条朋友圈公布。整个孕期，Lisa都如往常一样工作、拍摄，孕3月去了来古冰川，孕5月去了丽江干河坝。

▲Lisa和丈夫、儿子

孩子出生后，Lisa母乳喂养了8个月，即便丈夫和公婆对育儿的参与度达到了80%，但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层面，Lisa都依旧会被紧紧束缚在孩子身边。

“孩子是24小时挂在你身上的。”Lisa说，哺乳期间她经历了身心的巨大煎熬。她既想陪伴孩子，又想兼顾事业，只能在纠结中不断拉扯自己。

▲Lisa和儿子

Lisa在丽江还有一家咖啡馆，不想咖啡馆荒废，哺乳期间她自己去丽江待了一个月，每天吸奶冻成冰块，用顺丰或者托人当天运到昆明。那段时间，她晚上每两个小时要起来挤一次奶，一大早又要驻店、上班。因为焦虑，她频繁失眠。

每天煎熬着，整个人除去膨胀的双乳只剩80几斤，但肚皮依旧松松垮垮，之前的锻炼出来的肌肉因为生产几乎都溶解了。

看到她的样子，丈夫和公婆都劝她早点断奶。但身边来自其他地方的各种讯息，包括自己的通乳师都会告诉她，“母乳是最好的。”Lisa要强的性格体现在方方面面，她一直绑架着自己，希望给自己孩子最好的东西。直到孩子8个月大时，Lisa需要频繁出差，才不得已断奶，她才重新拥有了一些自由。

▲Lisa和儿子

孩子一岁时，Lisa和丈夫去了西藏他念他翁徒步。Lisa的朋友圈曾有一个人做了同样的事情，她父母都支持，反而是朋友圈里的其他人评论，“小孩这么小你就出去，你怎么舍得的？”

Lisa现在觉得，母亲十月怀胎这么辛苦，为什么不能自己出去放松？但之前，她也被“我是不是一个好妈妈”这件事纠缠了几乎一整年。在丽江时，她非常非常想念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一直到今年，她才慢慢释怀，与自己和解，“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好妈妈标准，只有做自己，我才能够成为小孩的榜样。”

▲Lisa

今年Lisa把丽江的咖啡馆转让了出去，一是不想两地奔波，二是觉得自己在丽江的事业已经碰见了瓶颈。可能有朋友会觉得，“Lisa有孩子，她已经不能兼顾事业了。”但Lisa现在已经学会不去关心外界的言论，不再什么都想要，经历过生死一样的劫，她更知道自己看重的事情是什么——让自己活得自在。

在生育的过程中，Lisa清醒地意识到，“母亲能走向旷野，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在孩子出生后，Lisa的公婆几乎是完全牺牲了自己的退休时间照顾孩子。一天的时间里，Lisa只需要上午看孩子，公婆下午下班比较早，回来就接替Lisa，晚上丈夫回来再接力。每晚睡前，都是公婆把孩子哄睡着后，再交给他们。

真实的生活中，能提供这种支撑程度的家庭并不多见，而一旦缺席辅助的角色，母亲就要承担起育儿的责任，燕子就是这样的例子。

▲燕子

燕子现在是全职妈妈，有两个孩子。她认为，女性全职在家，不仅仅是因为传统的性别分工，背后也有家庭利益最大化的考量：谁挣钱多，谁就上班，一个家庭总需要物质来源。只是，女性为生育付出的一切，让她们在职场上时常处于弱势。

还没有辞职时，燕子曾在出版社做过部门主管，后来又换到互联网公司，但生完孩子后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全身心投入工作。燕子也接受现实，“男女的身体结构就不一样。如果要孕育生命，女性就是要付出更多。更何况，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你对她的情感也更强。”燕子说。

▲燕子

全职的生活，辛苦又琐碎。下午3点后的时间几乎都要交给孩子，做饭、辅导作用、哄睡......老大上初中后学业紧张，她几乎没有在12点之前睡过觉。

刚辞职时，燕子也陷入过没有自我的焦虑中，她本身不是接受可以躺平的性格，时常忍不住想：在自己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夫妻关系还能这样维持下去吗？孩子长大后我能做什么？

一次偶然，燕子想要去山里走走，便约了个搭子一起去徒步。在山野里她们得以短暂地脱离琐碎的现实，徒步搭子还会带她认识各种植物，用新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事物，燕子爱上了这种自由、放松的感觉，就这样坚持了一年的“每周一山”，慢慢找到了自我的部分。

之后燕子以“全职妈妈徒步”为话题在社交媒体上发了帖子，意外吸引了许多和她一样的妈妈，她就组了一个群，叫“三个半女性专属活动。”

▲燕子和朋友在徒步过程中

三个半是指在周中“离家出走”三个半小时。群里的妈妈们分散在北京各个区域，有些到集合地通勤就需要一两个小时，但还是有许多妈妈，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徒步，参加过活动的妈妈们说，“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就靠周中进山续命。”

接触到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全职妈妈后，燕子发现，多数妈妈选择全职都有各自的无奈，大家也都不想躺平。在这珍贵的三个半小时里，全职妈妈们在家庭之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快乐。

▲燕子2024年的徒步总结

当对自己的关注增多，燕子就会在逼迫自己减少对孩子的关注。她此前事事亲力亲为，孩子上课外班，她都会全程听课，听完再给孩子讲，现在则开始慢慢放手。

▲燕子

一个有点残酷现实是，全职妈妈这种自由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伴侣的支持。“任何工作都有kpi，职场的kpi是老板给的，全职妈妈的kpi，就是伴侣的认可程度。”燕子说。

燕子的丈夫只希望她能把孩子和自己照顾好。但如果一些丈夫有要求，认为“你全职在家，孩子的成绩竟然还上不去。”妈妈自然会有压力，只能将精力放在孩子身上。

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己的母亲，就会发现，在社会观念、物质条件等因素的影响下，她们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家庭和儿女，旷野在前半生几乎没有出现过。

Lisa出生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中，母亲在初恋懵懂时嫁给了父亲。父亲老家在潮汕，有非常浓厚的重男轻女的观念，母亲一共生了4个孩子，前两胎都是女孩，到第三胎生出男孩才算完成任务。

母亲和父亲一起夫妻档白手起家，母亲相当有才能，家里谈生意时几乎都是母亲。但在家庭生活中，母亲却充当着保姆一样的角色，一日三餐、四个孩子和丈夫的饮食起居都要她来负责，父亲总是睡到11点，等到母亲叫他起来吃饭。父亲对所有人都只有批评，对母亲尤甚，母亲不可以有怨言，甚至对于他的出轨都要忍让。

孩子们能清楚地看见母亲的不幸福，Lisa问母亲为什么不离婚，母亲的回答是，她在等四个孩子成年，四个人的抚养权很不好争取，如果判给父亲，再有了后妈，很可能过得不幸福。

和Lisa的情况不一样，小柒的父母关系比较平等、和睦，但母亲也是很传统的“奉献型妈妈”，一生为生存和儿女奔波。

▲小柒和年轻时的母亲

小柒的母亲最早在国营肉联厂工作，90年代厂子破产，父母双双失业，那时小柒还在读中学，正需要用钱，母亲便和父亲一起在菜市场做熟食生意。

做生意都是起早贪黑，一刻不得闲，更谈不上有自己的生活。小柒曾经翻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发现妈妈曾经也很爱漂亮，非常会打扮。做生意后，生活的压力似乎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慢慢地发胖，变得很粗糙。

▲小柒母亲年轻时

对母亲来说，儿女永远优于自己。临近高考，为了节约复习的时间，小柒周末也没有回家，一到周末母亲就做好营养餐，坐车到学校给她送饭，有一次在约定的时间，母亲没有按时出现，直到临近黄昏，母亲的身影才出现在宿舍门口。

小柒问她怎么了？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没事儿，受了点小伤。”后来又一个周末回家时小柒才知道，母亲的伤口很严重，有七八厘米长，缝了十几针，只是因为怕自己分心才没说。“我不敢想象她那时候有多疼。”小柒说。

2020年，一个特殊的年份，每天全世界都发生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恰好这一年母亲的妹妹也突然重病离世，母亲很感慨，“妹妹太苦了，这一生都没为自己活过。”小柒知道，她感慨的不只是别人的人生。

在女儿们的讲述中，母亲的样子似乎仍然是模糊的，但惊人的相似，她们能干、坚韧，但甘于奉献，或主动、或被动地行走在名为母亲的轨道中。

在26岁时，小柒就计划着要在40岁那年退休，她想用20年的自由作为对自己前40年循规蹈矩、努力奋斗的回报。退休后时间自由，加之这些年她看见太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离职后她便正式计划陪父母一起旅行。

父亲不爱出门，无论如何劝说都不同意。母亲退休后时常报一些老年团到处走，70岁了，身体也还算硬朗，便答应了小柒一起旅行。

▲小柒和母亲在厦门

如今，每年小柒都会坚持带母亲去看世界，2020年厦门，2021年海南，2023年云南，在去年还带母亲去东北完成了老人人生中首次一万公里的长途旅行，接下来又准备用一个月的时间去新疆走走。小柒自己有多年的背包旅行经验，行程规划无微不至，老年人出门要带的药也仔仔细细准备着，母亲逐渐爱上了和女儿一起的出行，小柒也因为旅行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亲近。

▲小柒在呼伦湖

▲小柒母亲在漠河黑龙江见到冰河

东北的冬天气温极低，河结了厚厚的冰，来自南方的妈妈从未看过这样的景色。小柒说，“妈你看我走了40多个国家，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第一次见居然是和你一起。”妈妈开心地像个孩子。

在妈妈的记忆中，旅途中幸福的时刻很多，也很简单。比如在海南坐在女儿的电瓶车后座，沿着海边一路走走停停拍照，在芒市近距离地接触孔雀，看它们就围在自己身边一起开屏。

在漠河等待去北极村的大巴时，大巴站没有人，母亲和小柒聊起了天，母亲说，人生太苦了，退休后她才慢慢觉得生活有了些滋味。

▲小柒母亲在西岛

▲ 小柒母亲在电瓶车后座拍了小柒的背影

Lisa的母亲在Lisa大学毕业，所有孩子都成年后选择了离婚。Lisa也是在母亲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圈子的时候，才觉得母亲在自己的面前鲜活了起来，“她容光焕发，像笼中鸟飞出去了。”

今年Lisa回家和母亲待了一段时间，带她去体验了独木舟河流旅行，8公里时碰见了短暂的风暴。回程时Lisa问母亲怕不怕，母亲说不害怕，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

“母亲此前从未有过自由，但她说，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更多风景，体验有趣的人生。”Lisa说。

▲Lisa和母亲

Lisa在原生家庭那种牺牲式婚姻的影响下，原本很抗拒婚姻，是丈夫的家庭改变了她的想法。在丈夫父母的婚姻里，他们对家庭的付出是平等的，丈夫甚至就是公公带大的，为了照顾孩子，公公还放弃过一个升职的机会，这让婆婆在婚姻里也活得很自由。

在公婆的身上，Lisa能看见他们对自己，和自己下一辈的爱。这种爱的传递让她坚信，等她的孩子成家立业，她也愿意牺牲自己的退休生活帮他带小孩，让他觉得生育不是一件失去自我的事情。

小柒则是坚定的丁克。虽然两边父母都曾给过很多压力，长达多年，先生和她一起最终坚持了自己的人生。

▲小柒和母亲

但或许正是她没有选择成为母亲，才让母亲在晚年走向了旷野。

母亲节，你想对母亲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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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丹

编辑/朱鹏、了了

设计/Manny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