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111号 | 《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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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111号

回归

全文约9900字

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疗程一 草原

灰色的树从我眼底一颗颗跑过。

灰色的，毫无生气的，无意义的树。

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坐在空轨的座位上，周围熙熙攘攘的，只有我一个人。窗外有人躺在床上飞过，还有个骑扫帚的女巫撞上开飞车的男人——引发了不少乘客的尖叫。

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停药了，是吗?”

杨医生拿笔敲着夹板，“邦，邦，邦，邦”的，非常有节奏感。这是他的老毛病，他头疼的时候总是会敲夹板。

“是的。”

我点了点头。

杨医生很不高兴的弯下了嘴角。语气却依旧温和，“韩雪小姐，我希望您可以积极配合治疗。”

我点了点头。

杨医生看到，早有预料似的，叹了一口气，在板子上“刷刷刷”写了些什么。递给我。

“你很喜欢滑雪是吧，我有个师兄在郊区的雪山下开了一家疗养院，也许你会愿意找他试试。”

滑雪,这个词让我又有了些触动，多么欢快的词，可现在的我听来没有一点喜悦。

鬼使神差之下，我拿过夹板，看都没看就签了字。

——“经过我们的判定，您的自杀倾向已经超过阙值，启动最后治疗方案。”

“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将会给您一次选择的机会。请做出您认为最好的选择。”

“那么”

杨医生收起夹板，脸上又满是微笑。

“也许接下来几天，你可以和自己的家人呆在一起，毕竟接下来你要去荒无人烟的雪山呆半年。”

“我没有家人。”他知道的，他已经做了我两年的主治医师了。

“哦”，他一下子显得很窘迫。不安的揪着没多少的头发，“我是说......成为你家人的人，就像丈夫或者男朋友——女朋友也算。”

“谢谢。”

我笑的很强迫。

自从我被诊断为抑郁症已经过了两年，一开始我还可以保持正常的表情，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社交。但这半年，病情恶化，灰色的世界开始侵蚀我所能见到的每一个角落。一切的欢乐，一切的意义随我远去。

我没有家人，我的回忆里只有模糊不清的童年和街头游荡的日子。在这个无所不能的时代缺失记忆似乎很奇怪，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万网足以弥补这一切。

万物互联的概念百年前就有了，早已不算个稀奇事，但万网做到的不止如此。

万网将我们与万物从物理意义上连接在一起，我们可以操控万物，违反物理定律，改变化学法则，让生物按照自己想象的方向转化。你想让扫帚可以飞，那它就能飞。你想让自己无坚不摧，你就可以无坚不摧。你想炸毁地球，你就可以炸毁地球——前提是没有人想阻止你炸毁地球。你想让玛丽莲梦露复活当你的母亲，那她就可以克隆出来当你的母亲——前提是你的母亲没有先一步炸开你的脑袋。这个世界就这样，被人的欲望纠缠着，形成了混乱的平衡。

那么，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自然也是正常的，至于他们的记忆，主体都不需要了，拷贝还有什么用呢？

我回到租住的房子，借着昏暗的光收拾好行李，打算明早就出发。

手无意间拂过积灰的电脑，我把它留了下来。

现在全息投影随处可见，但我更享受用键盘打字的感觉，我的第一次事业就开始于打字，在这个万能的时代，人最宝贵的莫过于脑子里的点子，我成为了一名网文作家，靠着自己脑子里的小小财富混的声名鹊起。我收获了掌声，鲜花，还有足以忘记一切的美好生活。

但俗话说得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最后栽跟头也正是栽在了网文上。几个小说剧情俗套，毫无新意的小作者捏造黑料，把我钉在了舆论的十字架上。即使人的物质欲望都被满足，但从批判别人中为自己获得优越感的本性还是没有变。他们把我钉死在餐桌上，任由饥渴难耐的食客分食。

于是我就被吃掉了，从浅层的感情到深层次的灵魂。我染上了抑郁症，真正的我早已变成了吃剩的残羹冷炙。虚假的我还活在这个灰色的世界，外界与我而言毫无意义，毫无喜悦可言。

又一个不眠的夜晚后，我踏上了前往疗养所的路。

我坐在大巴上，看着楼房不断变矮，城市离我渐行渐远，最后一条马路后，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出现在眼前，远处，一座雪山默默地伫立在那。

多么神奇，我之前从未见过那座山，但它就在那，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我已经很难好奇了，这钢铁城市和自然草原仅仅一线之隔的奇妙图景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司机赞叹道——他想成为客运司机，所以他成了客运司机。

“这么美好的自然风光，还有这么适宜的温度——二十四度，不凉也不热。”

“可是司机先生，现在是冬天，城市里还在下雪。”我看了看边界道旁银装素裹的棕榈树。

“因为万网，总是——因为万网！”司机大笑着，他的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赞美万网！”

我走下客车，外面果然如司机所说——二十四度，舒适到不能再舒适了。微风吹起我的发稍，也把我面前遮盖世界的灰色面纱吹开了一条缝隙。一丝彩色涌进我的世界，我感觉到——快乐，这么久我都快忘了它是什么感觉。不知不觉间，我对这次旅途又多了些许期待。

不远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高中年男人正静静地等待着，他就是杨医生的师兄马教授。见我提着行李箱向他走来，他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主动来帮我提行李。

“不必了教授，我只要想我的行李飞起来就好了。”

“亲爱的小姐，这是必要的绅士礼节。”

他带着迷人的微笑，从我手里接过行李。加上他身上的棕色粗花呢休闲西装和红色领结——里面是煲的平平整整的白色衬衣，我相信他也许真的去英国学习过绅士文化。

“我的工作来说，保持一颗绅士且平和的心会很有好处。”

他向我这么解释道。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教授，恕我直言——您看起来根本不像杨医生的师兄。”

“啊——哈”马教授像个小孩子似得拍手大笑。“每个见过我俩的人都会这么说。”

“所以教授，您真的是他的师兄？”

“是的”他继续笑着，仿佛这是天大的笑话一样。“他过去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直到他的容貌让他吃了个大亏。”

“哦，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亲爱的小姐，倒不如说你应该庆祝，因为你在提问——这说明从你走进草原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开始好转了。”

这时，我才惊讶的意识到自己情感的复苏，我无比感激眼前这个仿佛有魔法的男人，他仅仅三言两语，就为我带来了愉悦和欢乐，还有希望。

“啊！我们到了。”

前方，一座二层的橙色小楼孤零零的站在广袤草原的中央，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可怜，总觉得应该有几个人陪它，应该有几个人——一家人陪着它。

“全世界最适合一家人的地方。”马博士这么评价它

“那么，亲爱的韩雪小姐。”马博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心灵摆渡船。”

疗程二 雪山

疗养院里的生活是重复又充满惊喜的。

每天早上，我在裹挟着青草芳香的清风中醒来，来到餐桌前，早餐总是热气腾腾的，味道也丝毫不亚于城市里最富有想象力的早点师想到的早点。

上午主要是室内的治疗部分，我被要求做一些刺激神经递质释放的活动，看一些相关的影片，或者和马教授聊天，他那渊博的学识和有趣的发言有那么几次成功把我逗的哈哈大笑，笑完我总会捂嘴痛哭，流下喜悦的泪水。

有一次，我对他说：

“亲爱的教授，有些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个真实的人，你是这么幽默，这么智慧，这么......完美。”

马教授假装正经的摆弄摆弄自己的领结，“哦，也许我是个活了上千岁，还有两颗心脏，开着一个蓝盒子在时间和空间中到处乱逛的外星人。”

然后，我们同时笑出了声。

下午，教授允许我带着定位器去外面透透风，我在午后的草原里徜徉，在黄昏的草原里阅读，在萤火虫和月光照亮的黑夜里眺望散发着神性的雪山，她散发着洁白无瑕的光芒，好像月亮掉落人间的碎片。然后我喝下药，回到床上安眠，再次睁眼时，又是新的一天。

这和我过去经历的任何一天都大不相同，教授禁止我使用任何万网相关的技能，只是让我用生命最根本的方式，去感受世间万物。他一直坚持，最直接的接触带来的是最深的感受，当我亲手摘下花的时候，花的颜色沾染在我灰色的手指上，当我将脚伸进奔腾的河流时，流水带来了脚本该有的柔嫩。就像当时灰色入侵我的世界一般，草原帮我夺回了色彩。我拾起了快乐的能力，好奇的能力，放松的能力，做梦的能力，还有期盼明天的能力。

但是，随着我回归色彩的世界，有件事也越来越让我摸不着头脑——那栋孤单的橙色小楼。

从一开始见到它，一种熟悉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在我入门那一刻，它就在欢迎我的归来，而我对于它也甚是熟络。不需要参观，我就知道了书房在哪里，卧室在哪里，厨房和厕所又在哪里。我甚至不需要指引就找到了自己的卧室，我反复回忆，自己是否来过这里。但是结果总是否定的。

带着这个疑惑，我在疗养院里度过了极为喜悦的时光，直到某天上午，马教授带我进入地下室时才宣告结束。

“亲爱的小姐，我很高兴告知你，你的第一阶段疗程效果非常好，我想是时候开启第二阶段了。”

地下室明显不同于地上小楼温馨古旧的装潢，这里就像是医院的诊疗室，从地板到粉刷后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色的，一架躺椅安置在角落里，旁边还有一个罩子和一台仪器。这让我想到了一些古早时代的科幻惊悚片。

“这些......是做什么的。”

“不要紧张，这是一个脑波仪，在治疗过程中我可以通过观察你的脑波来引导你。”

“引导我做什么？”

这次，马教授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会向往常一样和你聊天，你也只需要放松下来回复就好——放心，这个地下室没有麻醉针，也没有手术刀或者是电锯。”最后他还不忘开句玩笑。

“那可太好了。”我挤出一个笑容。“我可不希望哪天晕倒醒来发现自己成了赛博人。”

“我的话会更喜欢机械战警。”他冲我挤了挤眼。

于是，我们上午的行程就从茶话会变成了带着鱿鱼帽的疯狂怪人集会，说实在的，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个舒服的改变。我们的聊天选择的话题不再那么有趣。但是马博士的学富五车和幽默风趣一如既往，我可以感受到他在努力让这些谈话变得值得忍耐。

“那么，韩小姐，你还一直没有向我讲述过你的父母呢。他们的职业，性格，你们之间的回忆——那一定很美好。”

有一天治疗时，他这么问我。

“我没有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依旧这么回答。

“这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一对父母。”他看起来很笃定。

“万网唯一的限制就是不能人工制造人类，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必然有一个父母，无论是家庭完整的幸运儿，又或者是被抛弃的孤儿，只要你是人，生物学上的父体和母体就必然是存在的。”

上一秒我的心情还是平淡如水，可毫无征兆的，一股无名的怒火出现在我的胸腔里，愤怒的情绪第一次出现在这座草原，我大叫道：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问我这个蠢到极点的问题！这个时代没见过父母有什么不对吗!不想接受小孩的父母大有人在，只要想胎儿转交保育所就行了！家人这个词都已经上了历史书，也就只有那种拿着万网开客车的旧时代蠢货才会天天挂在嘴边！”

我也不知道这股怒火来自哪里，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我会这么愤怒呢？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一些模糊的面容，看背景就是那栋橙色的小楼，但那些人是谁呢？之前还有人住在这过吗？混乱充斥着我的大脑，我捂住嘴，忍不住的干呕。

“抱歉，你还好吗？”

马教授关掉了仪器，他的语气有些慌乱，但当我抬头看他时，我很肯定我捕捉到了他脸上意味不明的笑。

“不，我很好，只是......太久没发过火了，这让我头晕。”

“哦，好吧。”他显得有些沮丧。“我想......哦是的，我想你需要休息几天，慢慢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

回到卧室，一阵疲惫铺天盖地的袭来，我倒在床上睡了一天。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的头脑已经和往常一样清醒。我如同初次来到这座草原一样四处打量，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但我的心里却感到惴惴不安。

月光打在我的床头，顺着月光，我看到了盛夏的草原，肥厚的草叶来到了最繁盛的时期，生命在这个季节绽放出最美的光芒。一些灌木簌簌作响——是狮子吗？草原上应该有狮子。这么一想，生机勃勃的草原第一次带上了些许危险的意味。我扭头又盯着雪山看了许久，它却是没有变，一样让人安心，一样的纯洁无瑕。杨医生当时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我想爬那座雪山。”

第二天，我和马教授提出了这件事，马教授听后，沉思了很久。

“你还是病人，不适合做这种极限运动。”

“那座山海拔并不高，再加上现在有万网帮助，我登上它就和散步一样简单。”我坚持道，“登山是我一直坚持的爱好，一定有助于我康复。”

马教授苦恼的揪着头发，又过了良久，他终于让步了。“出发时间由我来定，而且我必须和你一起去，这是我作为你的医生必须的职责。”

之后几周，马教授为我适当加大了运动量，并帮我备齐了登山的装备。回忆起过去的登山经历，我能感受到我的骨子里渴望攀登的热情在蓄势待发。

终于，在初秋的某一天，草原微微泛黄的时候，他向我宣布：“我们准备好去爬山了。”

于是，我们穿上厚厚的登山服，拿起登山镐，背着背包来到了山脚。

雪山女神从未离我这么近过，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仿佛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我们。我们也回之以礼，向着她温柔的面庞发起了冲锋。

山上陡坡并不多，一脚深的积雪也没什么威胁，我们很轻松就爬到了山顶。我伸开双臂，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呼喊，马教授在一旁哈哈笑着。我的肺部一阵畅快。三年的郁结好像在这一刻全排了出去。

我从山顶上俯视草原，它并没有按我想象的那样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家庭草坪，峰顶的开阔更助长了它的广袤无垠，绿色的海洋一直延伸到天际线边，之后城市的轮廓才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也许这也是雪山女神的神力，我想。

然后，我想起了人类的起源，我们不就是从这样广袤无垠的草原中走出来的吗？我们不就是从雪山脚下的草原中走出来的吗？雪山的积雪养育了草原，草原又诞生了人类，我们是草原的孩子，我们和草原又都是雪山的孩子。而现在，我作为人类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雪山。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开始不住颤抖。

这就是爸爸带着我们回到草原定居的原因。

这些雪山，草原，和人类的关系，也是他告诉我的。

我怎么会忘掉呢？

爸爸是谁？发生了什么？除了那些想法的归属和徒增的烦恼之外，我依旧想不起任何事。

“走吧。”马教授看着我突然愁眉不展的脸，知趣的伸出了手。

“我们该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尴尬的沉默。我的内心又一次被混乱和不安占据，在沉默和思考中，我们走到了半山腰。天空已经不像上山时候那样明朗，黑压压的云仿佛在预告风暴的来临。

马教授拉着我的手加快了步伐。“我们必须和时间赛跑了，这座山现在随时会有暴风雪。”

“教授你在说什么，这山上积雪这么薄，怎么可能有暴风雪呢？”我不解的望向他。

“城里总会有无聊的人想郊外的山上突然下一场暴风雪，他们觉得雪山就要有暴风雪。”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匆忙解释道。

“这也太傻了。”我抱怨道。

不幸的是，那些蠢货们似乎认为暴风雪应该毫无征兆的降临，于是几分钟后，山间就成了雪花肆意飞舞的雪国，能见度甚至低到两米以下，我们只好手牵着手蹒跚前进。雪从一脚深变成了没过小腿，我们的体能也迅速见底，寒冷和疲惫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一个不注意，绊倒在地上。

“韩雪！”

马教授急的大喊道。

我摆摆手表示我没事，可下一刻，一种诡异的“隆隆”声响起，好似雪怪的战歌，又像是利维坦的呼吸，低沉，遥远。但很快，它就来到了我们附近。

该怎么描述呢，翻天的白色波涛从山上咆哮着奔腾而下，将原本就充满雪的空间填了个严严实实，白雪依旧圣洁，却带着死亡而来，就像是加百列吹响了号角，天使带着毁灭降临人间。

是了，雪山上应该有雪崩，因为有人大声喊叫了——那群蠢货们大概是这么想的。

这是我最后的想法，下一刻，我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疗程三 记忆

“韩雪，你是不是又戴着VR眼镜在‘城市’里玩疯了，连作业都忘了写。”

父亲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书上，但是语气如刀一般严厉。

我却早已看穿了他的伪装。“爸爸，你的手柄露出来了。”

“啊——咳咳，真不愧是我的乖女儿，眼睛就是尖。”

爸爸迅速把游戏手柄塞到桌子下，装作没有看到门缝里妈妈锐利的目光。

父亲是个很爱玩的人，作为一个游戏狂热爱好者和科幻影片发烧友，他从我会拿起手柄的那一刻就开始教我玩游戏。从近代的像素风黑白游戏，到他一直吹嘘的童年时代的所谓“3A大作”，再到现在的万网游戏。母亲对此很是头疼。

据母亲说他们最开始是在研究室里认识的，随着工作中不断接触，他们的感情升温到干柴烈火一气呵成。但她对于父亲疯狂的游戏痴迷行为一直不甚满意。经常揪住这一点数落父亲，父亲总是一边打着游戏，一边乐呵呵的全盘接下。

“‘城’里虽然好，但是咱们不能经常去的，明白吗小雪。”

转过话头，父亲继续教育我，我乘机说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爸爸，我们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住呢？”

父亲还没说话，母亲走进门来，摸摸我的头。“等小雪长大了，爸爸妈妈会带你去看看的，到时候，由小雪决定要不要住在‘城’里，好吗？”

我高兴的点了点头。

那年我八岁。

时间一转，我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正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母亲在一旁挂刚洗好的衣服。父亲在一旁盘腿坐着，不知道在干什么。不远处就是伴随了我十五年的橙色小楼，风带着青草的香气，如这十五年间每一天一样吹来。吹动湿哒哒的衣服，吹起我特意留的长发。

“小雪，看这看这。”

父亲招呼着我看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把粗制滥造的石斧，打制的石斧刃用麻绳紧紧系在木棍上，看起来并不是很锋利。

“爸，这东西能切开的所有东西家用机器人也可以切开。”我对他的骄傲作品不是很欣赏，这让他有些沮丧。

“家用机器人，现在人的活都被机器抢了，难怪那么多人跑万网那里享清福。”他闷闷的嘟囔了几句。

“小雪啊，你知道人类是从非洲走出来的吧。”

我点点头，父亲是生物学家，这些东西他都是当睡前故事给我讲的。

“在非洲的草原里，人类靠着这把破破烂烂的石斧，走了很远很远。我们是草原的孩子，我们终会走出草原，但是我们终将回到草原。再次回来的时候，无论我们是带着战争的疮痍重新开始，还是带着超越自然的科技衣锦还乡，草原都会如最开始一般接纳我们。我们是需要家的种族，宇宙中地球是人类的家，地球上草原是人类的家。”

“爸爸妈妈一直不愿意搬进万网创造的那座‘城’。因为那个虚假的，欲望得到肆意发泄的时代里，人依靠想象填满内心，人的归属，家的意义被越来越多人抛弃，我们珍视的亲情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东西。”父亲自嘲的笑了笑：“在我二十岁时，我还怒斥过那些只知道封禁游戏的家长，没想到一晃到了现在，我也走了故步自封的老路。”

但下一刻他就收起了自嘲。“但是，我不觉得我们珍视亲情是错的，我们人类离不开‘家’这个概念。”他看着我，眼里全是柔和。“我们的女儿，也应该从最单纯的‘家’开始，开始人生的旅途。”

“小雪，你在爸爸妈妈心里是最听话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妈一直担心，万一你开始叛逆，开始一意孤行，我们该怎么劝阻你，怎么引导你走到自己想要的道路上。但是你打消了我们的顾虑。你能接受我们自以为的帮助，但又有自己的主意，有些时候这些点子让我和你妈妈都自愧不如。我们相信，你已经有了选择自己生活的能力了。”

说到这，父亲对我微微一笑。

“我想，是时候带你亲身去‘城’里看一看了。”

疗程四 选择

在一阵水烧开的“吱吱”声中，我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就好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了我尘封的过去，梦到了我的父母，梦到了我的家。

我努力睁开眼皮，刺眼的白光晃得我眼花，过了好一会我才看清了周围。我正躺在疗养所地下室的躺椅上。或者说——我家地下室。

我努力爬下躺椅，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仪器，金属狠狠砸在瓷砖地板上，发出了很大的“哐啷”声。马教授闻声而来，看到我醒了，他松了一口气。

“太好啦，你终于醒了，就在刚才，我差点以为我的唯一一位病人要死在我手里了。”说着，他还不停地揪着头发，看起来他也吓得不轻。

“医疗机器人已经检查过了，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哦，你等等，我给你泡了姜茶，有助于回神。”说着，他转头去摆弄地上吱吱作响的茶壶。就是那东西吵醒了我。

我悄悄拿起脑波仪的金属显示屏。“教授，我想起了一些事，我以前在这栋小楼里生活过。”

教授依旧在忙他的姜茶。“是吗，太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就这个聊一聊——啊，该死！这个姜茶太甜了。我放了太多红糖。”

“当时我的父母也在这，教授，你见过我的父母吗？”

“很遗憾，并没有——抱歉，我觉得我要重做一壶姜茶了。”

“不，没关系的。”

说罢，我举起显示屏，用出全力砸在他的脑袋上。马教授一声不吭的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脑袋缺口处汩汩流出。在我的手上，显示器锐利的一角同样血迹斑斑。伴随着几次无意义的抽动，他停止了呼吸。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上的冰冷触感此时格外敏感。我发疯的甩动手臂，把凶器扔到尽可能远的地方。

我从没想过杀掉他，我只是想打晕他好逼问出我父母的真相。我的双腿不住的颤抖，脑袋一阵阵发昏，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我扶着墙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让自己吐出来。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转身，颤颤巍巍的向门口跑去。可这时，门把手自己转动了。

“咔哒。”

只是轻轻的一下，在此时我的耳里却是最恐怖的声音。刺骨的寒意从头到脚将我紧紧包裹。我怀疑马教授杀害了我的父母，可如果杀害我父母的人不只马教授呢？如果他有同伙呢？

下一秒，杨医生冲了进来。

我的情绪到达了顶点。失手杀人的惊吓，即将被杀的恐惧。我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我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疯狂寻找视线之内可能让我逃出生天的东西。马教授的尸体映入眼帘，他的后脑勺上明显凹下去了一块。我后脑勺对应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

“韩小姐，请冷静。”杨医生伸手示意我冷静。话语里意外的充满了镇静。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马教授没有死，你也不会，所以，请冷静下来。”杨医生说着，指了指尸体的方向。刚才呼吸已经停止的马教授刚好站起身，他后脑勺上的凹陷诡异的慢慢鼓了起来，直到恢复如初。

自我苏醒后可怕的事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只能紧贴着墙，捂着胀痛的脑袋慢慢滑到了地上。他们也沉默了下来，良久，我终于勉强恢复了语言能力。

“谁能......解释一下，你们是谁，或者你们是什么，我的父母呢，他们哪去了。”

死而复生的马教授倒了一杯姜茶递给我，但我依旧蜷缩在墙角，拒绝和他接触，他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首先，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万网的人身安全保障系统，负责保护万网世界里客户的安全，两年前，我们检测到您的自杀倾向超过了阙值，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我们介入了您的治疗。”

“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去哪了？”我着急的追问。

“关于这个，根据万网安全系统第五号条例，在客户选择是否脱出时需要开启客户的封闭记忆，保证客户的知情权。原本计划是在帮助您解决抑郁症后启动，但是您的记忆解码出现了重大错误，只能进行刺激疗法帮助您回忆。”

“你在说什么？脱出是什么？错误又是什么？”我把脑袋又捂紧了一些。一些记忆又如同洪水一般涌出我的脑海。不知所以的片段又一次占满了我的思绪。

“我想，您已经想起来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

无所不能的时代，城市，万网，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三十年前，随着越来越多企业完成全自动化，机器人占据了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效率的提高以及成本不断降低，人类进入了共产主义描述中能满足人类一切物质需求的理想世界。

但随之而来的，是人类价值的自我怀疑，越来越多人要求得到精神上的价值认同，政府为此创造了万网，以及那个仅存在于网络里，万物按照人的欲望运行，人类无所不能的世界。进入万网只有一条要求：将过去的记忆完全封存，取而代之的是万网制造的虚假回忆，并且终生不能脱出万网，这个条件让人们一直认为自己正处在真实的世界中。

十五岁生日没多久，父亲自己组建了一个万网的体验登入仓，登入的人在签署保密协议后可以有一次自由退出的机会。他想让我自己去万网世界体验一番后再做选择。我按耐不住好奇，在设备还未调试时进入了登入仓，谁知道意外发生，未经测试的登入仓出现了故障。登入仓正式系统自动运行，舱门从内部锁死。我的记忆也被非正常封闭。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父母在舱门外绝望的面容。

一切真相大白，我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缓缓站起身。杨医生和马教授静静地站在那，微笑着看着我。我想了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脱出是什么？”

“因为您的自杀倾向超过了安全阙值，系统判定您在万网世界中遭受了重大伤害，所以重新给您一次选择机会，您可以选择继续，我们会用正规方式再次封闭您在现实世界的记忆，并抹去您在这个世界不愉快的记忆作为补偿。您也可以选择脱出，回到现实世界。”

“那么小姐，您的选择是？”

“我选择脱出。”毫不犹豫的，我的想法脱口而出。

他俩相视一笑，再次看向我时，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我们认为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恭喜您。”

话音落下，他们的身形渐渐模糊，带着房间消失在我眼前。又一次的，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父亲是对的，我需要家，需要亲情，人类更需要家，更需要亲情。我们自草原而来，也终将回到草原。

牧童追着时间鸟，走过时间的漫漫长河，所到之处，世界永远灿烂盛大，人类所到之处，家一直存在。

刚开始是模糊的色块，渐渐的，色块变成了清晰的图像。父母笑着看着我，脸上还带着深深的泪痕。短短三年，他们比起我印象中老了太多。脸上传来凉凉的感觉，是他们的泪水滴到了我的脸上。我艰难的开口，说出了三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回来了。”

舱外，十八年如一日的清风吹过，带来了青草的芳香，盛夏照耀下的草原和雪山，就像记忆里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