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琐细的生命之中，也有不可承受之轻

原创 骆玉明

第一个大量写作词的作家是温庭筠。温庭筠被尊为“词之祖”，词的老祖宗。

为什么温庭筠被尊为“词之祖”呢？因为在温庭筠这里，词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诗体，词的特殊的表达方法、特殊的美感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挥。

温庭筠是晚唐诗人，他也写过不少诗，有的诗也颇为有名，他当然算不上唐代第一流诗人，但大体上还够得上第二流。

温庭筠写的词大都是《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这样的小令——篇幅比较短小的词。

词最初流行的时候其实就是小令。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写什么呢？写一个贵族的女子睡懒觉睡到很晚，起来梳妆。是不是立刻感觉到这如果放在诗歌里会很不合适？因为它没有什么内容。

语文课上总是要讲什么段落大意、思想内容，通过记述什么表达了什么，那么只能说这首词通过记述一个贵族妇女睡到很晚、起来梳头这样的过程，表达了生活很无聊。这样就是说它没有价值了？

如果非要用这种很狭隘的文学标准，特别是把政治和道德作为首要的价值尺度去衡量文学，那么它确实是很无聊。

“小山重叠金明灭。”“明灭”就是忽明忽暗。“小山”有两种解释：

一种解释是屏风，这种屏风我在京都的一个皇家寺院里见过，是一种上面压金箔的山水画的屏风。光没有照上去的时候，它很暗；光下闪过的时候，它突然很亮。

第二种解释可能更好一点，就是首饰。这个女子起来以后梳妆打扮自己，头上插了各种各样的金首饰。

唐代女子头上的花样可真是海了去了，贵族妇女们在头上要花掉很多的时间、金钱和力气。她要睡懒觉，起来还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梳头，等她全部打扮完可能都下午了。

我们可以设想她打扮的这个场面，那些金首饰在闪耀着，就是“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是什么意思呢？头发从一侧飘过来，飘过脸，这也是一种妆饰的方法。

唐代还有一种妆叫“血痕妆”，就是在一侧脸用红色的胭脂之类的画一条血印，看上去像脸被划破了一样的，很酷的。唐人眉毛也是各种各样的，细就细得像一条线，阔就阔得半个额头宽。总之，唐文化特别的丰富、活跃、充满变化。

两句描写之后才是原因说明——“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是她头上装饰的花，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也有插鲜花的。头上插鲜花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鲜花保鲜期很短，一会就枯萎掉了，但唐代很多人戴鲜花。

“花面交相映。”花和脸互相映照，就是所谓人就像花一样。它没有说这个女子多么美丽，但通过这个妆饰告诉我们这应该是一个很美丽的贵妇人。

最后写她的衣服——“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襦是两层的那种夹袄，上面有一个贴上去的绣花图案。什么图案呢？“双双金鹧鸪”，成双作对的金鹧鸪。

直到最后才有这一点暗示：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身上的图案成双对，也就是说她是不成双对的，她和她的丈夫是分离的，因此孤独无聊。

如果要深究，我们可以说，它描写的首先是一种贵妇人的慵懒的美。作者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去描绘这种慵懒的美的。在男人的眼光里，慵懒的美是一种很可以把玩的姿态。这是一个从男性眼光去欣赏的东西。

如果要再深究，慵懒的美，它有一种有待激活的生命热力。热力，就是有热度的力量。你再追问下去，我只好老实回答你，慵懒的美的背后实际隐藏着有待激发的情欲。

那么就产生一个问题：诗词去写这样的东西是值得的吗？可能各人会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去看。

我们如果不苛求，文学的发展难道不就是文学所表现的精神世界越来越扩大，情感世界越来越丰富，情感内涵越来越多，情感层次越来越丰富？那么它是不是一个情感的层次？是不是一种美？

在这里我们就看到诗和词的不同了。诗里面，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是很少写这么琐细的生活景象；而词会关注琐细的生活景象。琐细的生活景象就一定没有意义吗？一定要是重大的事件才有意义吗？不是的。

琐细的生活景象里也可以反映出人类的生存状态、精神世界以及他的渴望、痛苦和悲哀。琐细的生命之中有不可承受之重，也有不可承受之轻，无聊就是一种不可承受之轻。

读更多词我们会发现，词里很多地方写的都是一种“无聊”的生活，男人的无聊和女人的无聊。

词更关注那些生活中的细琐的内容，在细节上充分地展开，并且始终是使用华美的语言，表现的情感更为委婉、曲折、复杂。

因此与诗相比，词整体更具有唯美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