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 /文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
司马迁从西南回来,已经是元封元年。
这年,汉武帝筹划许久得到一件大事,已经到了收官阶段,也就是封禅泰山。
汉朝人的一般理解,到泰山峰顶增土祭天称作“封”,在泰山下面的某小山拓土祭地称作“禅”。祭天比祭地重要,所以封禅主要主要指祭天。
封禅是一件神圣的事业,只有最伟大的帝王才有资格封禅,这个观念很可能是晚到战国时代才出现的。但是照例,观念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会又发明出相关的古老历史,并且吹气泡一般,吹出来一个又一个五彩斑斓的封禅传说。
所以《史记·封禅书》上来说就说: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
这句里的“命”,是指天命,即上天授予的统治天下的权力;而所谓“应”“符瑞”则是上天降下的各种吉祥的征兆,算是给人间的帝王颁发的统治合法性认证。
司马迁说:自古以来受天命为帝王的人,哪有不曾封禅的?大约没拿到认证就想去封禅的,有;拿到认证不去封禅的,没有。
要不要举行封禅大典?天下读书人的意见一致,都觉得很有必要。因为汉朝的主流认知,是汉之前的历史,往长了说上千年,往短了说也有几百年,世界都很坏,汉朝建立了,一切就都好起来。
所谓“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汉武帝即位的元年,汉朝建国已经六十多年了,天下安定,有点文化教养的人,都希望天子行封禅礼,然后就可以改历法,变制度。总之,封禅可以彰显万象更新,彰显大家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新时代。
但具体应该怎么封禅,分歧可就大了。
既然认定此前是千年乱世,自然也就意味着千年不曾封禅了。当然,不久前秦始皇就封禅过,但汉朝人看来,秦始皇是没资格封禅硬要封禅结果失败了的反面典型,没有参考价值。
所以封禅典礼应该怎么搞?“其仪阙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就说不清了。
比较正统的儒生,还是很看重古老经典的权威的,但他们只能从经典的残篇断简中找出只言片语,发挥想象通过脑补把这些知识碎片串起来的意愿和能力又很不足。所以儒生之间互相吵得不可开交,却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
另一方面,随着传说累积,方士们为封禅大典开发出一个新功能。
有个叫李少君的方士给汉武帝提的求长生的方案是:
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
首先祭祀灶神,就能把鬼招来;
招来了鬼,就可以把丹砂炼成黄金;
炼成的黄金比普通黄金宝贵,用来打造饮食器,然后能延年益寿;
长寿了才能获得见到大海中的蓬莱仙人的资格;
见到仙人后,再行封禅礼,就能长生不老了。
这个李少君,要是活在今天也是个填表高手。直接和汉武帝说,我有办法长生不老,就很容易穿帮。他把求长生的过程,拆分成若干个阶段,每个阶段要攻克的难关是什么,阶段性成果是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
然后再举成功的先例,黄帝就是成功的典型。然后再结合自己的经历,讲述吃枣如同吃瓜的生动细节,最后谈到失败的风险,展现了一个研究者应有的谨慎。
总而言之,李少君的立项论证,真是走深走实,入脑入心,见行见效,有声有色。汉武帝被深深吸引住了。
汉武帝非常怕死,为了追求长生倒是不在乎钱;鼓吹长生的方士非常爱钱,为了荣华富贵却可以不怕死。所以汉武帝和方士天然互相需要,注定他不断被方士骗。
这个李少君要向汉武帝推销自己的长生方案,最好当然要首先证明自己能长生不老。李少君的办法是,经常自称七十岁。
这是低调,修仙的人要是太卖弄,会显得缺少品位,所以李少君不想宣称自己特别老,一般的古稀水平就行了。但他又不时制造一些热点,显示自己的实际年龄老不可测。比如对着一个九十岁的老人,聊聊当年我和你爷爷怎么一块儿玩的,把人惊到了:我爷爷当年真这样的。
今天我们当然能想到,这个九十岁老人是托儿,实际上他也未必有九十岁,西汉虚报年龄的现象超级普遍。其实司马迁也看出来了,他讲到李少君,写的是“匿其年及其生长”,李少君把自己的出生时间和青少年时代的信息都隐瞒了,司马迁几乎等于是直说了,这是个骗子。
但司马迁看穿骗局有什么用呢?架不住汉武帝深信不疑,后来李少君病死了,汉武帝都要强调,李少君是“化去不死”,不是死了,是成仙了。
皇帝不承认被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也是想安慰自己恐惧死亡的内心。
所以李少君虽然死了,李少君的通过封禅求长生的方案仍然要用。
骗子自然也就源源不断而来。
于是,封禅就有了两个主题:告成功和得长生。
封禅告成功,向天下人昭示,当今天子统治天下,是得到上天的授权的,并且他把天下统治得很好,封禅是向上天汇报,自己拿出了一份出色的工作总结。
封禅得长生,却是天子的私事,天子通过封禅仪式,向上天祈求永远不死,最好的结果是,上天派一条龙下来,接天子上天成仙。
麻烦就在这里。
汉武帝当然很重视如何通过封禅大典彰显汉朝的统治合法性,但求长生的主题,在天子心中显然越来越重要了。
对于传统派的儒生来说,这显然到了考验操守的时候,要不要迎合汉武帝的心头好呢?
政治站位最高的名儒是兒宽,汉武帝找他咨询,他给了这样的答复:
陛下躬发圣德,统楫群元,宗祀天地,荐礼百神,精神所乡,征兆必报,天地并应,符瑞昭明。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节也。然享荐之义,不著于经,以为封禅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祗,祗戒精专以接神明。总百官之职,各称事宜而为之节文。唯圣主所由,制定其当,非君臣之所能列。令将举大事,优游数年,使群臣得人自尽,终莫能成。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以顺成天庆,垂万世之基。(《汉书·兒宽传》)
这段漂亮文字,简单翻译是六个字:别问我,您拍板。
这段记载见于《汉书》,兒宽也是未来和司马迁一道编订太初历的同事,但司马迁没有在《封禅书》里介绍兒宽的观点,倒是记下了两个因为固执己见,而被赶出封禅策划团队的儒生的名字:徐偃和周霸。
这个两个人的情况,我们还略微知道一点:徐偃奉命出使巡视郡国,发现有的地方被强制要求购买官方出产的质次价高的盐铁,就假传旨意,恢复当地的民营盐铁;周霸曾经建议卫青,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要一切请示皇帝,对犯错的高级将领不妨该杀就杀。总之,都是一贯喜欢自作主张的人物。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对封禅大典的各种新变化是什么态度,《史记》没有明说,但总之,天子前往泰山封禅的路上,也就是封禅大典开始之前不久,司马谈也像徐偃、周霸一样,被天子抛下了。
“太史公留滞周南”,司马谈被抛下的地点,是周南,其实也就是洛阳。
翻过《诗经》的朋友,会对“周南”这个名词非常熟悉。《诗经》里有十五国风,《周南》就排在国风第一。之所以把洛阳叫“周南”,是因为传说西周初年,周公、召公“分陕而治”,陕这个地方(河南三门峡)的西边,归召公管,陕的东边,归周公管。洛阳一带,是周公负责治理区域的政治中心。
所以,不说洛阳而说周南,就越发会想到周公,说到周公又自然会想起他辅佐的周成王。
前面说了,封禅有两个主题。如果说封禅得长生的代表是黄帝,那么封禅告成功的代表,就是周成王。
所谓“《诗》云纣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爰周德之洽维成王,成王之封禅则近之矣。”按《诗经》所说,文王受天命的时候,天子还是商纣,文王不可能到泰山来封禅;武王克殷以后二年,天下尚未安宁就去世了,当然也顾不上封禅泰山;所以周朝惟有到成王时,才说得上政通人和,成王封泰山,才接近于完美的样本了。
下文司马谈对司马迁说“今天子接千岁之统”,汉武帝往前数一千年,也正是指周成王。
所以司马谈滞留在洛阳,看不见远去的汉武帝,想得起远古的周成王,心里越来越痛,就“发愤且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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