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失落的无名氏

原创 吃畫人

记一个失落的无名氏。

公元 794 年，长安。

27 岁的韩愈正为求仕无门而发愁。他给朝中官员写了一封封自荐信，平日除了读书，就和室友玩弹棋打发时间，等候回音。

为了助兴，二人总会赌点什么。这天室友玩得上头，竟将新近得到的一卷极精工传神的游猎图作为赌注。结果韩愈侥幸获胜，得到这幅手卷。

（元）刘贯道 元世祖出猎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这件战利品，韩愈十分爱惜，认为它是“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的杰作，即使有人出百两黄金也不舍得卖。

一年过去，始终没有等来朝中回音的韩愈离开长安。回到河阳老家，他认识了几位颇聊得来的朋友。当聊到画的时候，韩愈小心地拿出那幅心爱的手卷，请大家一同观赏。画卷展开，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只有年迈的赵侍御神色黯然，愣在原地。

（五代）周文矩 文苑图 故宫博物院藏

原来赵侍御年轻时励志学画，见到过一幅国手的得意之作，曾废寝忘食的对照摹写。完成后，他带着画好的摹本游历南北，后来不幸丢失。到如今，已魂牵梦挂了近 20 年。

他感慨自己如今精力日衰，想要重新描画已是力不能及。只希望能够让画工将这幅画的大概描摹一份给他，便足慰往昔。

听完这段往事，韩愈深为感动，决定将画物归原主。

忍痛割爱已非常人所能为，在赠还画卷之前，韩愈还做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他将画中的人、物形状神态以及数目，用文字事无巨细地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

（唐）韩愈 长安道诗帖 图片来自网络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而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 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甲胄之属……饮食服用之器……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传）明仇英 上林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如此不厌其烦地用文字记录画的每一处细节，韩愈是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人。但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只是出于单纯的喜欢或者偏执。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听见、看见了太多的世事兴衰、珍奇殒命。韩愈深知此次的分别，多半就是永别。

600 多年前的东汉末年，面对十八路诸侯的讨伐，董卓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

仓促之际，众军士将汉初以来聚集的名画绢帛当作行囊，包裹金银珠宝。司徒王允将剩下的书画聚集装车，所得仍有 70 多车。但运载途中因行路艰难，不得已又舍弃了大半。

94版《三国演义》电视剧截图

魏晋南北朝的近 400 年里，胡人乱华，攻伐不断，书画遭遇更大劫难。554 年，西魏大将于谨攻陷南梁都城江陵。梁元帝在投降之前，点燃了历代收集的名画、法书、典籍共 24 万卷。在一片灰烬之中，于谨百般搜寻，所得也不过 4000 多轴。

589 年，隋文帝一统，收得南陈书画仅 800 多卷。后来隋炀帝东游扬州，将所有珍奇书画待在身边，不料途中船只翻沉，大部分书画石沉湖底。

（南宋）马和之 早秋夜泊 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30 多年后，李渊平定天下，将收获的秘藏书画装船运往长安。即将到达时，又不幸发生沉船事故，最终运抵的只有 300 卷。后来的安史之乱、数十年前的藩镇叛乱所带来的剧变，对于韩愈来说更是近在目前。

在那个没有照相机的年代，为了让心爱的画作流传后世，除了一字一句的记录，韩愈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韩愈的预感不幸却又不出意外的成了真。

那幅手卷并没有流传到今天，甚至可能都没有撑到韩愈的生命结束。因为无论是在比他稍晚的张彦远，还是宋元文人的画史笔记中，都没有关于这样一幅画的记载。

（传）明沈周 画韩愈画记（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赵侍御所临摹的那件唐代国手的原作，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们甚至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所以当有人想要凭借韩愈的描述复原这幅图时，只能给他安上一个蹩脚的名字——《画韩愈画记》。

但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也许你可以将人、马、牛在脑海中一一排列，想像出一个朦胧的模样。而有太多的，或许更伟大的作品，只留下了一个名字，或是干燥的只言片语。

（唐）韩干 牧马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

传说中周穆王时期的《八骏图》，也许是中国最早的马画。唐朝贞观年间仍有摹本，时人记载那八匹骏马长得不像马，而是“螭颈体龙”，一个令人难以脑补的词汇。

再如宋代仍有流传的《赏雪图》，我们只知道它是南唐画院高手们的合作。其中周文矩负责宫人侍女，董源画雪竹寒林，徐崇嗣画池沼禽鱼。光是看到这几个名字，就足以让爱画之人口水直流。

这样来看，韩愈笔下的那幅无名之作似乎又有些太过幸运了。

（五代）董源 夏景山口待渡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

捱过无数难以想象的天灾人祸，一幅古画终于躺进博物馆的展厅里，接受世人的顶礼膜拜。

它们大多被印入了装帧精美的画册，世人为了称赞它们而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它们被制成明信片，以及各式各样的文创，成为商家哄抢的热门 IP。

那幅无名之作大概会觉得，自己比它们更能代表人类的文明，更有资格享受热闹和追捧，而不是寂静地失落在黑暗的角落。但汰沙存金这件事，从来就不总是时间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