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下胭脂米

玉泉山（水彩画）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水稻的种植前提是需要水田，南方多水田，东北也有水田，但北京地区多是旱田。唯独西北玉泉山下，因有泉水涌出，形成大片水田，可种植水稻。每到夏秋，望去恍若江南。1954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第一部彩色故事片，是根据鲁迅原著改编的《祝福》。《祝福》的故事背景我们都知道是在南方绍兴，电影取景也多在南方，但有一部分外景，却是在北京玉泉山下拍摄的。若不是熟悉那一带风光的北京人，是看不出来的，可见玉泉山一带的局部，自然风光与江浙田园几可乱真。

清代康熙朝，玉泉山下的稻田，有一部分成了康熙皇帝的试验田，专门种植一种特殊的稻米，就是胭脂米。怎么回事呢？《康熙几暇格物篇》云：“丰泽园中有水田数区，布玉田谷种。岁至九月始收获登场。一日循行阡陌，时方六月下旬，谷穗方颖。忽见一颗高出众稻之上，实已坚好。因收藏其种，待来年验其成熟之早否。明岁元月时，此种果先熟。从此生生不已，岁取千百。四十余年以来，内膳所进，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御稻米。”

丰泽园，现在多有人知道是一家著名的餐馆，也有人知道毛主席在中南海一度的居所叫这个名字，其实清康熙年间，中南海里有片农田叫丰泽园。康熙在丰泽园播下的河北玉田稻谷成长期，发现其中有一株稻谷高出众稻，且谷粒呈胭脂色，就将其采集，加以繁衍，西北郊的玉泉山下后来年年播种，年年收获。康熙还命令他在江南的宠臣苏州织造李煦、江宁织造曹寅，把他赐予的种子带到南方去种植。虽经努力推广，总产量依然很低，所以胭脂米是极其金贵的御膳米，除供皇家享用外，只有极少数贵族高官才能吃到。

乾隆朝出现的长篇小说《红楼梦》里，第五十三回写宁国府的农庄庄头乌进孝进京交租，孝敬贾府的礼物单子上，有一样就是“御田胭脂米二石”。到第七十五回，这种红稻米还构成了一个情节，就是荣国府老祖宗贾母用餐，吃一碗红稻米粥没吃完，让拿给她孙子媳妇王熙凤去吃。当代年轻人可能会疑惑：吃剩下的粥怎么能赏人啊，多不卫生啊，但是在那个时代那种贵族家庭，老祖宗把吃剩下的东西赏给谁，体现出她对谁的特别恩宠，得到赏赐的会感激涕零，其他人会羡慕嫉妒。而拿吃剩的红稻米粥赏赐，也说明那红稻米，也就是胭脂米，该是多么金贵。小说里接着写到，宁国府贾珍的媳妇尤氏，她和王熙凤同辈，也是贾母的一个孙子媳妇，贾母留她吃饭，结果发现下人给尤氏盛的不是红稻米饭，而是一般的粳米饭，贾母就责备，质问怎么给尤氏盛粳米饭？后来得到解释，就是府里的红稻米存量有限，烹调时严格按照人数取用，那天因为是多出了一个人，所以就没有多余的红稻米饭能盛给尤氏了。贾母因此自我解嘲：“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粥来。”

这种红稻米现今主要产于河北唐山丰南，产量也不高，如今人们可享用的食物极其丰富，追求这种稻米的老饕也不多，因此仍不流行。

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著有《红楼梦新证》，其中录有关于胭脂米的资料，毛主席对《新证》中的资料部分很感兴趣，晚年视力衰退，还让把其中一部分印成大字本，作为枕边书。其中关于胭脂米一段，毛主席还特别做了记号。1972年，当时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同年中日两国恢复邦交，田中角荣拜见毛主席时，毛主席特别提到胭脂米。周总理后来在宴请田中角荣时，有意安排了胭脂米粥。此后，胭脂米多次上了国宴。

我少年时代就喜欢到西郊游览。那时候我姨妈姨父一度住在海淀，暑假我住到他们家，以便到颐和园、香山，以及更远一点的玉泉山附近玩耍。那时我就喜欢画画，背着画夹子，遇到觉得可入画的景色，就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画水彩写生。从颐和园昆明湖东岸遥望西岸，再往西的玉泉山剪影分明，看去赏心悦目。现在找出一幅少年时的玉泉山水彩画，笔触幼稚，但那时面对美好山川便心漾喜波的情愫，至今仍在延续。

绘画/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