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得越高，摔得越狠

（紫禁城随拍 一）

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来自湖北安陆的藩王朱厚熜站在紫禁城东安门的门口，陷入了一阵沉思。

东安门，明朝皇城的四个城门之一，在今天的北河沿大街和东华门大街交汇处。

虽然这东安门是四大城门之一，但是问题是，明清两代的时候，这个门属于是侧门，主要是供大臣们上下朝的时候通行的。

此时，明王朝的第十位皇帝武宗朱厚照已然晏驾，武宗无子，绝后了，大臣们没办法，只好临时把武宗的堂弟，受封在湖北安陆的藩王朱厚熜接过来做皇帝，一路上都挺顺利的，唯独到了皇城外，闹别扭了。

大臣们主张让朱厚熜从东华门进紫禁城，进了城先住着，回头再商量他即位登基的事情。

紫禁城的正门是大明门，大明门在北京的中轴线上，无论明时还是清时，这都是封建王朝的国门，平时轻易不开启。

朱厚熜认为，自己既然是来做皇帝的，那么就没有走侧门的道理，偷偷摸摸走侧门是几个意思？是自己拿不出手，还是不好意思见人？

怎么着？诸位大臣看我朱厚熜年纪小欺负我，非要让我走侧门，想要给我来个下马威？

所以，朱厚熜断然拒绝了走东华门的提议，而且放出话来，要走就走大明门，如果不让我走大明门，干脆这皇帝我也不做了，我直接买票回湖北了。

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坚持和倔强，让那些以为可以把这个外地来的乡巴佬皇帝手拿把捏的大臣们感到震惊，双方一度僵持不下，当然最终还是朱厚熜取得了胜利。

（明世宗朱厚熜 复原图）

他大摇大摆的被从大明门迎接进入，然后随即在奉天殿上即皇帝位，成为了王朝的新主人，也就是我们习称的嘉靖皇帝。

这，就是嘉靖留给人们的最初印象。

当然了，更多人对嘉靖的印象还要来自于那部非常经典的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在电视剧中，嘉靖被刻画成了一个了解权谋，洞悉人性，善于政治斗争的高智商皇帝，而且还不是普通高智商，而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智商。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凡嘉靖在位的四十五个年头，他在他已经算是比较漫长的帝王生涯中最喜欢的，也几乎是唯一的追求，就是长生不老。

基于他长生不老的这个追求，他疯狂的迷信方士，喜好炼丹修玄，在宫里又养了不少的老道，这帮老道往往居心不良，今天拉着皇帝不上早朝搞清修，明天给皇帝喂点重金属仙丹，大后天又怂恿皇帝办斋醮搞法事，皇帝的日程基本上就排满了，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干正事儿，因此朝政大多荒废。

而且，光是嘉靖不上班也就算了，他有事没事的就办法事，一次可就要花去不少钱。

• 《明史·卷二百六·列传第九十四》中载郑一鹏奏称：“臣巡视光禄，见一斋醮蔬食，为钱万有八千。”

户科给事中郑一鹏到光禄寺巡查，发现皇帝一次斋醮活动，就要耗费一万八千两的银子。

（丹炉）

当然了，这些钱大部分都被皇帝所宠信的方士给骗走了。

方士蛊惑欺骗嘉靖，嘉靖还乐不可支的给人家数钱，有老道陶仲文，邵元节，因为跟皇帝的关系处的相当好，所以皇帝是大封特赏，可谓盛宠不衰。

嘉靖对这种行为简直是太过沉迷了，有很多大臣当然看不过去，太仆寺卿杨最直接跑去跟皇帝说，说皇帝啊，你这样炼丹修玄求长生简直太过荒谬，你纯纯是被蒙蔽了，结果嘉靖大怒，直接把杨最杖毙于殿上。

我们都知道后来的海瑞同志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话说的比较狠，但其实杨最当初批评皇帝批评的更狠。

杨最批评嘉靖的原文，是这样的：

• 《明史》：陛下春秋方壮，乃圣谕及此，不过得一方士，欲服食求神仙耳。神仙乃山栖澡练者所为，岂有高居黄屋紫闼，兖衣玉食，而能白日翀举者？

简而概之，意思就是杨最说皇帝，说你也挺大个人了，怎么能被一群无良的方士给糊弄了呢？别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修不来长生的法子，就算是能长生，那也应该是苦修，能长生的都是那种隐居深山，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您整天是锦衣玉食，吃好的喝好的住大房子，没见过日子过得像你这么奢侈的人能长生不老的。

嘉靖听完，当场暴怒红温。

（杨最 形象）

忠言逆耳，能跟你掏心窝子说两句话的大臣，那都是为你好，结果皇帝不听，不听也就算了，还把人家给打死了，这回再也没有人跟皇帝直谏了，转而是一堆曲意逢迎的大臣凑到了皇帝的跟前儿，诸如严嵩之流，就是靠着吹捧皇帝的行为而逐渐得势掌权的。

可以说，嘉靖在用人上那是很有个人特色，他不考虑臣子的人品和能力，而只看他们对自己炼丹修玄的态度，你支持我，你和我一起潜心向道，那么我就重用你，你反对我，你批评我，那我就保管你没有好果子吃。

而且，嘉靖这个人脾气不好，性格古怪，史书中可见这样的记载：

• 《明宫词》：“世宗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

卞，有狂躁的意思，就是说嘉靖这位仁兄，情绪特别的不稳定，一会悲伤一会难过，一会开心一会愤怒，谁也捉摸不定，而且他对伺候他的宫女宦官们非常不好，轻则打骂重则处死，因此宫里的仆从们一想起皇帝来就浑身发抖。

因为皇帝不善待仆从下人，后来宫里竟然有十来号宫女组成了一个“复仇小分队”，某天半夜摸黑潜入了皇帝的寝殿，拿绳子差点就把皇帝给勒死了。

被宫女刺杀（未遂），嘉靖之前没有，嘉靖之后也没有，他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生活上的奢靡，工作上的荒废，用人上的失当，性格上的暴躁，这么来看的话，嘉靖简直一无是处。

那当然这么看，也是不对的。

（正德通宝）

明王朝最厉害的是什么？是管天管地管空气的文官集团，嘉靖前边的正德，今天出居庸关是明天下江南，甚至都不在宫里住，专门修了个豹房，目的就是为了摆脱文官集团的控制，但正德拼尽全力，临到死还是说了句“前事皆由朕误”，郑重其事的和文官们道了个歉。

反观我们的嘉靖同志，他不仅成功的摆脱了文官们对他们的控制，还倒反天罡，反过来把文官集团给控制的死死的。

细数嘉靖一朝的文官翘楚们，放到其它时代，那都是扛把子级别的存在，杨廷和，张璁，夏言，徐阶，严嵩，张居正，高拱...无数的天纵奇才汇聚于嘉靖的时代，嘉靖却风轻云淡的把他们都给拿捏的死死的。

因为，嘉靖对付文官集团很讲策略，他喜欢分化拉拢，故意制造问题引起文官集团内部的斗争，让文官们在斗争中相互消耗，结果消耗来消耗去，谁也没能力和皇帝再叫板了，嘉靖坐山观虎斗，直接乐享其成。

我们刚才说，嘉靖荒废了朝政，这不是黑他，他白天真是既不上朝也不工作，懒散程度和他孙子万历有的一拼，但是，嘉靖白天不工作，到了晚上却熬夜加班肝工作，翻看嘉靖的起居注，他最晚能工作到凌晨三四点，因此嘉靖其实也做了不少事儿，他吸取前几代领导的经验和教训，抑制了宦官的势力，执政前期也算勤勉，整顿过吏治，改良过科举，扩建过京师，巩固过东南海防，而且他这个人对百姓还不赖，四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他减免赋税，减轻徭役，赈济百姓的次数加起来，超过了三位数。

（明世宗坐像轴 局部）

作者以前就写过一篇关于嘉靖的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作者认为，嘉靖治下的大明，政治环境非常糟糕，官僚阶级们相互争斗，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解决帝国存在的问题上，更难有政绩，军事环境中，西北有胡虏而东南有匪患，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人更是攻城掠地，直接打到了京师城下。

国力倾颓，山河日下，帝王痴迷修玄，更几乎惨死于宫女之手。

作者以为，一个高智商的皇帝，是不会把他治下的王朝搞成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的。

又或者说，是怎样一个高智商的人，会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肉身不灭，永世长生？

更因为那个时候，作者以为，一个高智商的皇帝，他所带来的结果一定是正向的，积极的，他可以用他高绝的智慧将封建帝制时代的大明治理的井井有条，而不是一团糟。

但其实，作者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智商的高低，只是他朱厚熜个人的一种外在体现，而并不能作为帝国意志的一种外在形象。

这话听起来比较拗口，那么换一种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就是，嘉靖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他高度警惕，异常狡猾，精于权谋和算计，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能力用到正地方，他所作的一切不是为了江山兴复，王朝永固，而只是为了让自己在宫里虔心修玄的时候，不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打扰。

（紫禁城随拍 二）

他的确是一个成功的管理者，但他却是一个失败的皇帝，他有极强的能力，但却没有太多的道德，他有极高的权谋，但却只拥有极低的责任感。

当然，嘉靖自然不是那种昏庸无道到了逆天程度的暴君，因为以他的能力，他随便搞一搞，就可以保证大明王朝在当时的环境中不至于崩溃，但他却无法做到让大批天下寒士俱欢颜，让百姓吃饱穿暖，再无饿殍遍野，析骸以爨之苦。

三皇五帝到如今，史书浩如烟海，可翻看一看，似乎所记载不过四个字，争当皇帝。

而当了皇帝之后，似乎又有不少人沉迷于长生之法，想要永远享受帝王生活，可汉唐宋元多少皇帝，炼丹的，吃药的，作法的，他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却没有一个能活到现在。

读史到此，不禁感叹，我们感叹于百年前的这么一个古人和帝王，竟然拥有如此复杂的心计，如此高级的智力，我们更感叹，即便他拥有这些，他仍然不能明白一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

千秋岁月如流水，万古江山似旧颜，长生不似无生理，休向青山学炼丹。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万事万物，没有不消散的一天，人不可能永远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一种方式能让人永存不灭，那么只可能，是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