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稿 | 影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本文作者 | 罗文骏，90后，浙江杭州人，文科生，非动画专业，但酷爱历史、人文相关知识；动漫重度爱好者，尤其对于日漫有将近10年的涉猎经历；热爱写作，对于动漫影视作品有个人见解。

世间仅有一个宫崎骏

当影片结束时，我依旧坐在座位上，伴随着片尾曲《地球仪》轻快又不失坚定的歌声，我心想：（宫崎骏）老爷子老了，没错，但他的灵魂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位少年，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叩问老爷子和屏幕前的每一位观众一个问题：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过去已 经无法改变，未来似乎也会 按某种规律发展，但现在，也仅仅只有现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电影《起风了》

如果说《起风了》是老爷子把自己一直以来在残酷现实 和美好幻想之间的挣扎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一部作品，那么本作在谈论的就已不再是挣扎和那种幻灭之美，而是如何去直面，去接受，无论多么不堪和残酷的现实。

说实话，作为一名国人，我虽是一名动漫迷，童年也在深受日本动画影响的90年代渡过，但我依然在观看诸如《萤火虫之墓》等电影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的“心理不适”。我不喜欢日本动画人总是把自己国家描绘成那场战争的受害者，哪怕他们并不是刻意为之或他们本身已经在批判战争。但必须承认的是，老爷子作为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日本老一代动画人，当他如果回首自己的过去，战争一词是无法回避的。所以，我们可以在影片中能看到诸多细节，例如：真人的父亲就是某家兵工厂的厂长，街头擦肩而过的人群簇拥着回乡的战争“英雄”，小学不上课而是以“课外实践”的名义做着战争的物质准备，等等。

电影中的这一切，我相信在西方人看来会是一种类似于“猎奇”的观感，毕竟他们大多并不清楚日本普通民众对那场战争的参与情况，而在战争受害国的民众看来，也许是另一番景象。但我想这也正是宫崎骏想表达的一部分。其中最强烈的隐喻我认为是来自这个片段：真人父亲的兵工厂为了躲避盟军的轰炸，将工厂生产的器械暂时搬到真人家的住所内。稍微有一点军事常识的观众都看得出来，那些器械是战斗机的座舱盖（可能军迷党再考据一点，就是零式战斗机的座舱盖）。

这些兵工厂生产出的战斗机，既是给别国带去无数无辜生命死伤的凶器，也是日本帝国亲手把本国无数年轻人送上绝路的棺椁。这样的战争兵器，放在平民的屋檐下暂避轰炸，从某种程度上也暗示着日本普通民众为军国主义提供了某种庇护，以及他们与那场战争之间无法切割的责任关系。再如真人的父亲，一个典型的“特定时代背景下的既得利益者”，他在餐桌上轻描淡写地说出“日本在战场虽然节节败退，但兵工厂的生意却更好了”这样的言论，以及他花钱买通学校对那些与真人起冲突的同学进行制裁，这些都显示出他的功利性和现实主义，而这也反映了今天一部分日本民众看待那段历史的真实想法（即事不关己）。老爷子塑造这样的人物，也许就是想让屏幕前的观众（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在战争发起国家的这样一个小人物，他看似在大环境中“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但本质上是一种选择性的无意识，甚至逃避。

电影《萤火虫之墓》

说完了电影所表现的现实残酷性，我们再来看看老爷子是如何带观众走入那个看似“无恶且美好”的幻想世界的。真人从现实世界落下，来到的那个“往生者的世界”，这看似是一个无恶的世界，纯净的世界，天空湛蓝清澈，大海碧波万里，这里有鹈鹕、鹦鹉、帆船，还有可爱的“哇啦哇啦”们，但是，细看却不是这样：鹈鹕们囿于大海中食物的稀少，只能靠生吞哇啦哇啦来生存；而哇啦哇啦们只有通过雾子婆婆捕获的鱼才能获取能量，得到飞升下一轮回的机会；鹦鹉们更是“反客为主”，吃掉了人类，占有着人类的各类资源，甚至建立起等级森严的庞大帝国。也难怪真人的太舅公虽然身为幻想世界的创造者，却也不得不在明面上跟胡作非为的鹦鹉帝国保持客套的君臣关系，同时将维系这个世界的希望寄托在真人能够接替他搭建那个不会轻易垮塌的积木塔上。

幻想世界里，在表面的平静和安详下，其实充斥着贪婪、混乱和不堪。在看这些片段中，让我感到最温暖治愈的反而是那些在真人床铺边站立的老婆婆们的人偶，她们即便在那个世界中也毫不犹豫地守护着真人，即便真人在现实中从来没有真正与她们“交心过”，但是她们依然用她们自己的力量保护着真人。每位老婆婆性格迥异，但是她们都有一颗善良、温暖、率真的心。还有真人的母亲，火美大人，也是一位善良而勇敢的女性形象，她不仅平时就守护着哇啦哇啦们，而在真人决定独自闯入营救夏子阿姨时，在最危急的关头，她不顾个人安危，毫不犹豫地保护了他。这些来自现实世界的人们，以她们各自的各种方式在这个幻想世界里守护着真人，恰恰是他们成为了这个世界里最纯净，最本善的存在。

回到现实世界，真人在母亲去世后，他的世界变得灰暗，他也封闭了内心，甚至会以自残来发泄内心的痛苦。无论面对夏子阿姨的温柔、老婆婆们的善良、父亲的关心，他都不愿意对自己的自残行为说一句实话，而或许他伤害最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对于现实世界，他是逃避的，逃避的是现实的残酷和无力感，但当他带着寻找夏子阿姨和自己母亲下落的动机来到了往生者的世界，才发现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美好，而真正美好的东西其实一直存在在他所生活的真实世界里，他们一直都是鲜活的，温暖的。在经历寻找夏子阿姨的磨难后，真人也终于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自残行为，封闭他心灵的枷锁被打开，他再一次鼓起勇气直面这个世界。

幻想虽然美好，当中也有肮脏不堪之所，现实虽然残酷，其中亦有人性温暖之处，这就是世界，或者说，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也是宫崎骏想向我们表达的。这就是为什么，影片结尾处，真人和她的母亲在得知自己必将遭遇的命运后，依然义无反顾选择打开那扇属于他们自己的门，一个直面时代的残酷，一个直面命运的残酷。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

电影最终让人回归到人，让人性回归到人性，既不是逃避现实，也不是在现实中沉沦，而是勇敢地活出自己，作出自己想要的决定。真人即便知道太舅公是真心托付那个世界给他，也不愿意用死去亡魂做的积木来维持那个世界的存续，他爱那个世界，但他也会为爱而毁灭那个世界。影片的最后，幻想世界崩塌了，鹈鹕自由了，鹦鹉也自由了，纵使他们曾经做过坏事，真人依然为他们的顺利出逃而感到高兴，也许这就是人性吧，在最深最深的那部分，人还是温柔的。

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回顾整部电影，宫崎骏可谓在“人性”这两个字上用心至深，电影仿佛一位阅尽千帆的老者，在向我们讲述了关于一个少年从丧母的悲痛和麻木中重新找回对人性温暖和光辉的信任的故事。这部作品作为老爷子的封山之作是够格的，它获得奥斯卡最佳长篇动画奖也从侧面证明了这点。然而，作为一位动漫爱好者，一位吉卜力多年辉煌的见证者，我还是不禁感到一些惋惜，这种惋惜一方面来自“江山代有才人出”，另一方面是我个人认为，西方人对东亚动漫作品的整体观感多年来确实受到吉卜力和宫崎骏的巨大影响，而吉卜力所展现出的“东方叙事风格”有一种较为固化的意向：其作品往往会直观或隐喻地表现出东方文明在西方现代化下影响下人性产生的过度贪婪和欲望，但同时又肯定了东方文明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收获的便利性和富足生活，这与日本这个国家的发展历史不谋而合。 而这，可能会让西方文艺界在评价来自东方的动漫作品时有一些思维框架定势，那么问题就是，在吉卜力或宫崎骏之后，我们要继续这样的叙事风格吗？ 或者说假设中国动漫要走向世界舞台，获得世界的认可，依然需参照这一路径吗？ 还是说，我们应该走出属于我们自己的路？ 我想答案是很明显的，但需要每一位中国动漫从业者深入思考，并在未来用作品给出答卷。

最后，我想感谢老爷子，感谢他带给我们这么多年的温暖和感动。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宫崎骏永远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足以填补我们内心那个最渴望被爱，最需要修补的柔软部分。

我想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我看到，一位老人，他鲜衣怒马，眼神清澈而坚定，他朝我点点头，心领神会后，我（他）说道：

是啊，去勇敢地活出无悔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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