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王净：魔鬼鱼的反击

在2024年3月上映的电影《周处除三害》中，王净饰演一位被男主角（阮经天饰）从黑道大哥手中救下的女孩，用演员自己的形容来说，“像一头森林里的小鹿，不是纯然的无辜，也有它自己的心思。”

王净（左）在电影《周处除三害》中饰演程小美。片方供图

出生于1998年的王净，26岁，已经出演了诸多口碑不错的影视作品。

《瀑布》导演钟孟宏说过，王净是极少数让他现场落泪的演员之一。这些年王净在戏中塑造了一类新的女性角色，她们身上有痛楚和脆弱，更有力量和对抗感，包括《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里扮演被成人世界逼得跳楼自杀的茉莉，《瀑布》里因妈妈患情绪障碍而过早承担责任的高中女孩，还有《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里被视作“花瓶”实际上是终极boss的女警。这些角色存在一些共性：遭遇了复杂成人世界的不幸或恶意，令人怜爱，却总在结尾爆发出一句有力的反问。比如《瀑布》里王静问父亲：“为什么我要去承受你们的烂婚姻？为什么我要承受这样的人生？为什么是我？”

电影《瀑布》（2021）中，王静（右，王净饰）与母亲罗品文（左，贾静雯饰）。资料图

近日，南方周末跟王净聊了聊演员王净和王净本人。很多时候，这两者并不能被轻易分开。作为一个在青少年时期就出道的女孩，她的个性受到了诸多角色的反向塑造。“每演一部戏，那个角色就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

某种程度上，这些最终将给不公平现实予反击的女孩，也贴合现实中的王净。“我的性格，就是不迁就。”王净说。

“承认自己脆弱是件尴尬的事情”

成为演员从来不在王净的人生设想中。15岁那年，父母离婚，母亲考虑到女儿天性敏感，送她到美国念书。

到了陌生的文化国度，王净面临孤独的问题，每天只能靠写作缓解压抑的心情。她用菌菌做笔名，连续出了两本小说，其中一本为了鼓励离婚后的妈妈能够重拾对爱情的信心。

真正走上演艺道路的契机更是偶然。她在出租车上演唱了一首《小幸运》，很快走红网络。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王净就是菌菌啊”。

刚进入演艺圈时，她忧虑过自己个性会不适应，毕竟她不习惯被注视。做MBTI人格测试，她的类型是INFP，一个被认为是共情力过强的高敏内耗型人格。

王净喜欢待在自己的世界。“我是比较敏感。”王净说。这种敏感来源于她单亲家庭的童年环境，也因为天性。平时她容易共情他人的情绪，一看到别人哭，就忍不住想哭。这次饰演小美，她很难不为陈桂林哭泣，直到快杀青了，她还要打电话给饰演陈桂林的阮经天，忍不住一直哭。

王净（右）与阮经天（左）在电影《周处除三害》中的对手戏。片方供图

在过去的采访镜头前，王净总是看起来轻松、快乐，不时哈哈大笑，露出两排白到发亮的牙齿，就算被经纪公司提醒最好捂住嘴巴，她也不管不顾。一方面，她真心想让大家快乐，每年生日都许同一个愿望，“世界和平，大家快乐”。

另一方面，她坦言自己很少暴露脆弱的一面。“承认自己脆弱是件尴尬的事。大家的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了，我不想强调我自己的伤心。不想用我的悲伤影响别人。”王净认为，现在的社会环境不太包容人的负面情绪，很难允许你自在地表达不开心，“谁让你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你怎么可以不开心？“

不过，情绪真实且无法回避，“就跟激素变化一样，没有原因，我有时就是心情特别不好”。

因为过于考虑他人感受，在人群中待满两个小时，她往往就觉得疲惫不堪，只想回家。

对王净而言，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在浴室里慢慢卸妆，在马桶上看书或者发呆。“我跟人说去洗澡了，就会消失两三个小时。哈哈。”

很快，她喜欢上了演戏。一个重要原因是角色像个容器，能装住她流动、多样的情绪，包括脆弱。

导演们也发现了她的这一特质。20岁那年，她出演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科幻家庭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凭借该剧被提名第54届台湾电视金钟奖迷你剧集女配角奖。她在戏中呈现了女孩茉莉自杀前最后一天的心路历程。之后又因为《返校》被提名第5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该片导演徐汉强说过，第一次见王净时，被她开朗外表下内敛、抑郁的内心所吸引。

王净在电影《返校》（2019）中。资料图

职业的特殊性赋予她自在。她发现自己无需顾忌片场上百人的眼光，只需要专注角色。此刻她不再是王净本人，而是演员王净。那些不太快乐的角色，包括林茉莉、方芮欣、王静身上都存在更复杂的情绪。

前几年，她终于不再为自己的敏感羞愧，接受自己是容易脆弱的人。

“演戏是否给予了你一个安全壳？”

“是演戏让我卸掉了自己原本的壳。”王净纠正道。

“不迁就”

前几天，王净做了一个心理测试，测试结果显示她是一条魔鬼鱼。“魔鬼鱼的尾巴具有毒性，是一种非常温和并且尽量不伤害别人的动物。但当别的生物挑战到它的生存环境，当被逼到忍无可忍，它一定会进行反击。”

王净自己个性也是如此：能忍，日常善于回避冲突，因为吵架太麻烦。但一旦触及底线，她会给予某种方式的反击。

难以避免地，成长路上她也遇过世界的恶意，不止一次。

剧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2018）中，王净饰演饱受压力的女孩林茉莉。资料图

第一次是在美国洛杉矶留学，她长到了120斤，受到一位同样是亚裔的女孩的嘲笑和霸凌。她被取了外号叫“亚洲胖女孩”。对方动不动叫王净蹲下身去捡东西，王净刚开始还以为对方真的需要帮忙。后来感知到恶意之后，王净的方式是加入了对方在的垒球队，共同参加了几次比赛后，对方发现了她的认真，重新开始尊重她，并逐渐展示了自己的善意。

“这时候我不回应。我不跟你做朋友。但我也不说讨厌你，因为讨厌一个人的前提是足够在乎。我更不会跟她争吵，争吵会浪费生命。”

现在想来，她认为自己经历的伤害不算严重：“我很幸运，最终与对方和解。我认为我的例子不能够代替其他人，很多人经历的伤害更大，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第二次发生在2023年夏天，由于出演影视作品频繁，网络上有人说她是靠母亲的资源才能获得这么多机会。次数多了，王净在社交平台发文，“有些谣言就是没来由的恶劣。”“不好意思，我妈从事医疗业、并且要不是我，我们家根本不看电视的!”“我不知道这种恶意的揣测是哪里来的？如果是因为戏演太多的话，那sorry，之后还会更多，因为我才25岁，距离我要息影真的还要好几年，所以麻烦你们再忍忍。”

“我知道会有很多爱我的人说‘不要在意’‘不要想太多’，一如既往地。但是，凭什么？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反击。她跟南方周末回忆道，当时自己内心为合作的导演感到不公：“大家认为这些导演跟我存在利益关系，这让我感到难受。因为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外表看起来温顺的王净，性格的核心特质是“不迁就”。“过于温良恭俭让或迁会让自己过得不快乐。如果我在这段感情中承受了多大委屈，我就不要了。我不会一边说委屈，一边逼迫自己承受这件事情。当我忍耐到一定程度时，我会离开。”

王净说，这种性格很大程度来自外婆和妈妈的影响。她们都是强大而勇敢的女性。丈夫早早离世的外婆一个人带大五个孩子，什么活都干过。王净母亲离婚后，一边创业一边带大三个孩子，甚少抱怨。在这个家庭，女性力量是自然而平常的事。

回到戏里，在命运的不公面前，她饰演的那些女性角色也不迁就。比如《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她饰演的林子晴在警局里充当着花瓶的角色，被印在宣传栏上作为“形象代言人”，结局来了反转，原来她多年潜伏警局，为的是报当年的杀母之后。当她卷走反派老大的钱时，回头一句：“花瓶哪是那么容易能看清的？能一眼看清的是玻璃杯。”

在电影《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2022）中，王净饰演的女警林子晴（左二）正为一次卧底任务乔装。资料图

每个角色都有其复杂性。这次她饰演《周处除三害》里的小美，被一些网友认为角色“过于工具人”。她一方面认同，“小美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为了成就陈桂林的角色。”另一方面，在王净看来，“小美在面对不同的人时会展现不同的力量，在面对将自己当成性玩具的继父香港仔时，她身上有一种“passive aggressive”。

她用一场戏举例：陈桂林第一次来到小美发廊，小美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陈桂林有把枪，但她没有提醒香港仔，选择了“默默等待事情的变化，命运的改变”。

在角色身上学会温柔、狠和告别

出道早的王净在角色里慢慢变成熟。21岁出演第一部电影时，她还不太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各种角色陪伴着一起成长，“使王净更加完整”。

“每演完一个角色，角色就在王净身上留下点什么。”王净说，比如2023年某部职场戏中的角色亚静，在她身上留下了“狠和成熟”。

为了进入角色，王净喜欢在定妆造型的那一刻站在镜子前，借视觉洗刷掉原来的王净。

亚静是属于她比较难理解的那类，也花了更多时间。亚静为了跟曾经的情人要回裸照，想办法刻意靠近对方的女儿。起初王净不太能接受，“这样不是也在伤害别人么？”

直到一场她后来想来自己很喜欢的戏：亚静向同事翁文芳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可能伤害自己和他人的情况下，必须索回自己的裸照。“演这场戏的心情很复杂，有狠劲，也有人性脆弱的部分，她对同事们也有愧疚。”那场戏之后，她已经能理解亚静，“理解她的不得已，因为她只能这么做。”

这次，《周处除三害》里的小美则在她身上留下了温柔。“我本来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旁边的工作人员也笑。

小美还让她学会了告别。她从小害怕告别，也在经历告别的轮回。父母离异时，她跟爸爸告别过，后来去美国读书，也要跟妈妈告别，好不容易生活了五六年，再后来又去日本读大学，结束后又回到台湾拍戏。这导致她很不喜欢去机场。这些年每次拍戏也要跟剧组的朋友、戏里的角色一次次告别。“再见，不断地说再见。”

如今她遇到一种新的、更残酷的告别——生死层面的丧失。拍《周处除三害》的第一天，王净外婆就去世了。最初她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只是冷静地处理着外婆的后事。

王净在电影《周处除三害》中。片方供图

杀青那天，她要出演一场跟陈桂林告别的戏。前几天，导演黃精甫就跟她沟通过，不要做那个掉眼泪的人，而是帮陈桂林抹掉眼泪。她也一直在给自己心理建设，要给陈桂林最大的力量。到了当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还是空掉了。“就跟电脑CPU宕机一样。一时间突然要跟太多人说再见，无论是在戏里还是现实中，这件事情非常可怕。”

她太难过，很难说出再见，沉浸在恐惧中无法抽离。黃精甫安慰她，再见的意思并非永远不见。每个人都会用新的身份见面。小天离开桂林之后，王净可以在真实生活中跟他成为真正的朋友。王净也可以跟黃精甫成为真正的朋友。

导演的这段话帮助她平静下来，渐渐进入告别的状态。这场戏之后，王净又长大了一些，可以更坦然，更自在地说再见。

关于未来，她持着一种轻盈的敞开态度，“我没有特别的偏好。很多时候是角色在找演员，角色有它自己的灵魂。”

“专注做演员，我反而能忘记自己在被审视”

南方周末：

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自己，你是什么？

王净：

朋友们都说我的性格像猫，但我养了一只狗。我的狗实在是太吵了，它是比格，总是给我带来很多冲击，包括快乐惊喜、偶尔的愤怒。可是我又很爱它。我生命中就是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惊喜。

王净。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

你这几年戏的资源很好，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么？你怎么看待运气和努力的关系？

王净：

我是真的非常幸运。这种幸运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到底够不够格，我配不配。希望自己不要辜负这种运气吧。因为努力的人非常多，我不敢说自己辛苦，这个社会上辛苦的人太多了。

南方周末：

你是不是有冒充者症候群？听到别人的批评反而能让你安心吗？

王净：

好像是有些。对于那外界的批评，我其实很接受。本来我就是一个很容易反思自己的人。况且演员都有自己的盲点。当别人指出我的问题，其实也是进步的机会。

南方周末：

听说你最近在努力改变自己念台词的腔调？为什么要改变？

王净：

我的奶音太强了。我从小就是这副声音。我翻高中的影片看，讲话就是现在这副德行，完全没有长进。我就去报名了一节声音课程。平时会在浴室里练习。

南方周末：

你说自己的个性比较高敏，容易紧张。但演员很需要在群体里工作。这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王净：

不会，相反。我平常可能过于在乎别人感受。但每次当我专注，我就可以把世界上所有声音屏蔽。做演员，我反而能忘记自己在被审视，不那么紧张。

南方周末：

你14岁开始写小说，写作对你后来演戏有帮助吗？

王净：

这两件事很接近。一个是用身体讲故事，一个是用文字讲故事。它们都让你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

南方周末：

为什么喜欢演戏？

王净：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了解我自己的人，比较偏向直觉型，想干啥就干啥。但我演的那些角色，会给我留下一些性格，让我更了解自己。

南方周末：

这些年导演对你气质的评价最让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王净：

有导演说我的眼神里有叛逆。当时我非常讶异，这张脸我自己看了26年了，我并没有定义自己叛逆。

南方周末：

那你定义自己是怎样的人？

王净：

我是一个比较活在自己世界的人。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钟文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