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上的黄昏恋

素华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喔，这么说其实有点不准确。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半梦半醒之间，用手摸摸床头柜，直到找到自己那副老花眼镜。戴上眼镜，她才能找到手机上的开关按钮，把手机打开。

58岁的素华，7年前老伴患胰腺癌去世。胰腺癌是一种凶险的病，从发现到去世，不过大半年。那段日子，对于素华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老伴走得突然，让她有几年时间，起床时摸到身边空空荡荡的，心里都一阵酸楚，有时就这么躺着流泪，泪湿枕被。在国外工作的一双儿女怕她寂寞，想帮她买一条贵宾犬作为陪伴。她嫌伺候宠物麻烦。“我都伺候了你爸一辈子，也把你们拉扯大，到老了，难道还要伺候一条狗？”儿女想想也是，就给她买了一台大屏幕智能手机，装了几个不费脑子的游戏，还有即时通讯软件。他们想，母亲年纪大了，假如能学会用视频聊天，在国外就能常常看到母亲，也不错。

可是儿女回国探亲来去匆匆，只好把教母亲用手机的责任交给了邻居王阿姨。王阿姨比素华小两岁，是楼道里的活跃分子。社会上时兴什么，王阿姨准折腾什么，总之像广场舞、买金之类，王阿姨一样不落下。智能手机，她好几年前就用上了，你想，她那么多老朋友，呼朋引伴，没个手机怎么成？而且，最重要一点，王阿姨也跟他们的母亲一样，寡居好些年，两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在素华儿女的拜托之下，一来二去，素华跟王阿姨有了共同语言。

这不，最近王阿姨教会素华用手机聊天。一开始素华对聊天并不感兴趣。不过，自从那次在老年夜校的绘画班认识一丧偶的“男同学”，对方问她要微信号码，素华才对微信燃起了兴趣。因为是初用，素华用得并不灵光，比如怎么加好友，怎么分组发图片，有时懵懂不知，还得下楼请教王阿姨。

“加上了加上了”，看着微信通讯录冒出的一个小红点，素华兴奋地对王阿姨说。王阿姨不屑地眼一瞥，故意打趣道：“谁啊，这回又是哪个糟老头子？是河边一天到晚遛圈儿的那个，还是那天晚上上课要电话那个？给我看看呗。”素华一下红了脸，“去去去，就你八卦。”

加是加上了，可是说什么呢？素华犯了难。主动问好还是不主动？我虽然是一老太太，可老太太也是女人啊。唉呀，看看，他怎么朋友圈里连一张图也没有。是不是对我封锁了朋友圈？这死老头儿，真小气，我才不主动跟他说话。

就这么等了好一阵，对方还是没动静。素华心里犯嘀咕，回过头跟坐床沿玩自己手机的王阿姨说：“你说说看，哪有这样的人，加了又不说话，磨叽死了。”王阿姨一把夺过素华手中的手机：“他不说你说啊，有什么要紧，都什么年代了。”说时迟那时快，打了个Hi，一下子发出去了。

等素华反应过来，一切为时已晚，她涨红了脸：“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呢！”骂完两人同时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放肆，倒在床上老半天直不起身，好像是两个住校的同寝室中学女生。“好歹你正经一点儿，Hi是我们这岁数用的吗？”王阿姨笑道：“哎呦，我原来还以为你笨，学个手机学老半天，想不到还是个老古董。”

你来我往斗了几句嘴，手机响了，对方也回复了一个Hi，素华乐了。那天在班上见到这位男同学满头华发，风度翩翩，聊了几句，觉得对方也挺稳重，想不到还蛮新潮的嘛。心里正想着怎么继续话题，对话框又弹出一句：“周未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周未？哈哈，素华心里笑说，看来这老头儿也是个眼神不好的主儿，一定是用手写，把“末”选成了“未”。心里想都没想，就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一个“好”字。

还没打“的”字呢，就听得耳边一声高分贝，“别呀！”王阿姨发话了，“你就那么好约啊，说哪天就哪天？”素华想，对啊，我可不能那么好约。“那我就说周末我已经有约了？”“嗯，就说你已经约了我逛超市。”王阿姨刚说完，自己一拍大腿：“对啊，你本来就约了我周六逛街啊……你看看你看看，才第一次聊，这糟老头就成了我俩的‘第三者’啦！”

素华快笑弯了腰，这老王的嘴！“要不，要不就约他今晚？”素华说。“原来你比他还心急啊！”王阿姨一拍素华的肩膀，“那就今晚吧，夜长梦多。”这老姐妹真是不客气，句句不给面子。素华想想也是，就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写，“周末跟老姐妹逛街，今晚我有空，要不今晚？”

消息发出去了，微信对话框上方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素华怔怔地望着手机屏幕，有点紧张。“他会说什么呢，我这么直接，他会不会觉得我……太那个了？”

“对方正在输入”，这行字亮一阵，灭一阵，让素华的心跟着此起彼伏。她想，这手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折腾人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谈恋爱，那个时候多好。突然之间信箱里就有了一封他写来的信，还回的书里发现一张字迹隽秀的字条，那完全是意外之喜，让人沉浸于幸福中。哪像现在，你知道对方在写，却不知道他会写什么，真是一种煎熬。

等了好久，忽闪忽灭的“对方正在输入”完全消失了。素华心想，完了，一定是老头子觉得我太那个，不理我了。素华看正在一边的王阿姨，王阿姨正对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笑呢，聊得入迷，完全没意识到素华此刻心乱如麻。素华把身子挪近，凑到王阿姨耳边说，“你看，怎么办，老头不理我了，都是你出的坏主意，让我推脱周末有事儿。”

“还怨上我啦。”王阿姨听到埋怨，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挪到了素华这里。“真受不了你，啰啰嗦嗦，不帮你了，我上菜市场买菜了，晚上女儿外孙女过来吃饭。”

王阿姨“赌气”走了，家里只剩下素华一个人。客厅里的时钟敲了五下，敲得素华心里发毛。太安静了，这几年，家里真是静得慌。她有时想，有个伴其实也不错，就算多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捣鼓捣鼓，弄出点声响也好。一想到后面还有好多好多年，自己要与寂静为伴，素华就一阵心慌。

“我还是给他电话吧，打个电话确定一下就完了，真搞不懂，用什么劳什子微信，唉”，素华下了决心，给“男同学”挂电话。上次不是互相留了手机号吗，有手机号还学年轻人用微信，真作啊。素华一边想一边打开手机通讯录，顺着名字找男同学手机号。找到，打开，点“拨打”。刚点开，素华马上又掐掉了，“既然人家都没这个心意，又何必挂电话呢？”素华心想，微信也有微信的好，起码，不必当面或者电话直接拒绝，双方也都有台阶可下……

正想着，电话响了，呀！是男同学的号码。素华赶紧接通，“喂，唉，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刚才手机没电，我在外边溜达，刚回到家给手机充上电。我今晚有时间。我知道有个吃饭的好地方……”

王阿姨正在菜市场选带鱼，手机响了一声，是素华用微信发来的一行字：“我去做头发了，晚上跟他约好吃饭。”王阿姨把手机收进口袋，一抬头，脸上满是笑容，“老板，你这鱼新鲜吗，我看有点不新鲜，要不便宜点儿卖我，我一老姐姐找了个新对象，我今晚要请‘新人’加餐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