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羽 | 是造点还是发展---观察百千万工程落地实践有感

黄羽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研究生）

（首发腾讯新闻@新乡土）过年期间，笔者跟着家里长辈走亲访友。由于读研之后常年在外求学，不常回家，时隔半年再次回来发现家乡尤其是农村社区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和几位基层干部一聊，才了解到这一切都是源于最近正在大力推进的百千万工程。

笔者的家乡在广东，2023年，广东省委印发《关于实施“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促进城乡区域协调发展的决定》，提出以全省122个县（市、区）、1609个乡镇（街道）、2.65万个行政村（社区）为主体，全面实施“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下称“百千万工程”。这就是百千万工程的由来，也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全广东省的核心工作。在这项工作的指导下，全省各级都制定了实施百千万工程的具体方案。以D市为例，就制定了“1279”示范引领工作体系，各镇也制定了自己相应的示范工作体系实施方案。

路上随处可见的百千万工程宣传标语

可以感受到，从镇到各村社区都是扎扎实实地将百千万工程当作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来进行落实。以笔者外婆家的H社区为例，在首批就被选为了全省典型村。去年夏天笔者回家时，全村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四小园”建设，即把村民们在村里利用公共空间搭建的柴间、鸡舍、菜园、废弃空地等影响村容村貌的脏乱角落改造成花园，对村容村貌进行美化。这次回来发现四小园已经建好，确实非常地漂亮和美观。不过笔者也了解到，这项工程耗资接近600万，由镇政府与社区集体各负担一半。此外，大年初一晚上H社区还斥资数十万开展了一场长达四十五分钟的烟花秀，收获了村民们的一致好评。笔者通过和H社区的一些村民交流，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幸福感非常高。当然H社区也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年集体收入过2亿。而笔者所在的Q社区则不然，虽然也在开展四小园改造，但由于集体资金比较紧张，只能选取一些地方进行改造，村容村貌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可以发现，相较于集体经济不太宽裕的Q社区，H社区在百千万工程建设中获得了非常大的关注，各种政府资源都向其倾斜，集体经济发展上能获得更大的支持，这样的典型村不胜枚举。

某社区的村容村貌改造工程

并且在笔者观察中，部分村社区的干部并不了解百千万工程的具体内涵，各种工作都是上级政府安排下来的。集体经济如何振兴、镇村规划如何提升、基层治理如何创新、村容村貌如何提升，这一系列的问题连制定具体行动部署的政府干部都搞不清楚，却要求基层村社区干部拿出一个具体的行动方案，并且要举办擂台赛“当众展示”。并且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强制性的行动部署要求，比如在村容村貌上进行改善等，有的具体到需要怎么做都规定了，还需要进行考核。笔者表姐是深圳某社区的一名社区干部，对百千万工程也颇有微词。她所在的社区是深圳的城市社区，其辖区基本都是各种商业楼盘。而为了落实百千万工程，上级部门要求在社区里种树，以达到绿化率的指标。“我连在我自己门口种一颗树都会被投诉，现在还让我们社区干部去种树，这不是为难我们吗？”但为了完成任务，又不得不协调各方，并且带着志愿者在炎炎烈日下种树，拍照留痕形成材料汇总上报。在她看来，百千万工程不过又是领导们获取政绩的政策，最后又苦的是社区干部。即便是过年期间，也要忙着汇总各种各样的材料。各种各样的文件、考核、行动部署，成为了压垮社区干部的最后一根稻草。

综上来说，在笔者观察中，百千万工程的具体实践中主要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打造亮点的现象比较突出。各级政府在示范村、典型镇上投入了很多资源，反而忽略了一些中间层级的村社区。直接表现为越有实力的村社区越能在政策实践中获得资源倾斜。在全镇乃至全市范围内，都选取了部分村社区或者区域作为百千万工程的重点示范区域。打造样板、树立典型成为了具体实践中最常出现的词语。目标是实现协调发展的百千万工程，却在在具体实践中产生了头部效应。最后导向的是多数资源向少数几个方面倾斜，百千万工程成为了造点工程。需要认识到的是，打造亮点只会让差异更加突出。同样的六百万，投到能够斥资数十万办一场烟花汇演的H社区只能锦上添花，而投到集体经济紧张的Q社区却能够极大缓解其压力，至少其不必再为垃圾转运清扫费用发愁，甚至能多建几个垃圾分类处理站，对于村容村貌的改善是质的提升。无论获得了多少荣誉，一个或者几个重点打造的亮点示范村庄并不能代表社会发展的平均水平。窃以为，树标杆、比学赶帮超的乡村振兴锦标赛已经有些过时了。百千万工程作为全省的重点工程，需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在财政不算宽裕的当口上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沉迷于各种亮点工程的打造，把宝贵的资源白白损耗掉。

二是强制性、指标化的任务非常繁重。直接表现为各种具体部署和工作方案的层层下压，要求村社区基层做出相应的改善和提高，完全罔顾基层村社区的现实情况和困难。在百千万工程的部署中，村社区干部是领头雁，要积极主动地实现乡村建设。很多地方的行动部署中也强调要发挥基层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但很多村社区干部连工作都忙不过来，还要应对各种经济发展数据收集、村容村貌抽检迎检工作，并且完成上级政府强制性不合理的工作要求。不少干部直言百千万工程是负担，明明需要做的事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做乡村振兴和集体经济发展，但是因为挂上了百千万工程的名头，一些本来可做可不做的模糊地带就变成了必须完成的工作任务。就比如很多干部就不理解，为什么百千万工程需要建设绿美乡村，就一定要花巨资把各种能利用起来的地方都种上树，还要求村道上不能有一点垃圾。以垃圾环保工作为例，各种第三方监督机构时不时就到村里来转悠一圈，一张照片拍下去，社区干部跑断腿，各种整改材料就必须马上上报。

在基层干部眼中，百千万工程口号喊得响，但都是政府部门一股脑地往下派任务，而基层村社区真正有迫切需要的诉求却是一问三不知。以Q社区为例，由于外来人口众多，村内停车难问题非常突出，每到晚上，各种车辆乱停乱放，不仅严重影响村庄环境，而且把村内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经常有因为停车问题导致的村民矛盾纠纷。笔者这次回乡，就亲历了一次由于乱停放导致的矛盾。起因是一辆外来车辆由于有事，临时停放在了一户村民的家门口。该村民回来发现后，自家车辆无处停放，先后联系了治安队和交警，都找不到车主。最后足足耽误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车主返回，双方爆发了非常激烈的口角，最后民警到场将双方带回派出所调解才得以平息。此次事件历时两小时，治安队、社区干部、交警、民警等十余人先后到场进行处置。这类事件在Q社区可以说是屡屡发生，甚至还导致过暴力事件，村民的意见非常大。Q社区两委一直尝试着解决乱停车问题，通过围村收费的方式将其规范管理起来。社区已经制定好了停车方案，也已经准备好了资金，但是有关部门却迟迟没有批复。要么就是提出规划的车位不符合标准，要么就是踢皮球到其他部门。历时大半年，方案仍在审批中，每次问起，不是再等等，就是还在考虑当中。社区方面也无计可施，只能任由这个问题愈演愈烈。每次村民开会，村民都会向着社区干部发问，指责他们光拿钱不干活，干部们也非常无奈。干部们都觉得，百千万工程就是政府部门的独角戏，只会让他们学这个典型，学那个标杆，却又不回应自己的诉求。对此，基层干部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不管对不对，先干了就完了，干了可能没事，不干肯定出事。别谈什么干事创业，能不出事就不错了。

三是以经济发展为导向的倾向比较突显，表现为经济发展成为评价的首要标准。以D市为例，作为一座万亿城市，广东省的核心城市之一，2023年的GDP增速却是全省倒数。在百千万工程的开局之年，交出的答卷却不怎么好。再加上产业结构的特殊性，受到贸易战影响和市场影响非常大，很多工厂都是勉强维持生计。据笔者了解，很多小规模的工厂和作坊都已经扛不住压力倒闭，一些较大规模的疫情前有上万人的大工厂，现在的工人也仅有一千来人，订单量更是锐减到不足疫情前的百分之三十，只能接些小订单勉强维持生计。如K工厂，是一家上市企业，巅峰时期有工人八千多人，主要为华为、苹果等企业生产手机玻璃屏幕。但疫情后，只有在有订单的时候才会雇佣临时工来做订单，平时只勉强维持一千来人的工人规模。这些大工厂都如此，很多小工厂的经营就更是惨淡。据不完全统计，单就D市L镇，就有近百万平方米的空置厂房。因此，全市的发展经济压力都非常大，每个镇都有经济发展的指标。为了完成指标，甚至干出了去隔壁镇去挖工厂和企业入驻的事情。比如L镇到隔壁S镇去做招商引资，用更好更优惠的条件将某工厂挖过来，这样一来该工厂的经济效益就归L镇了，今年的经济发展指标就完成了，实际上该工厂只不过是搬迁到了距离原来的地方不足三十公里的地方。负责招商的干部坦言，不是不知道这样干很荒唐，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尤其是百千万工程在开展，一旦今年指标没完成，数据就不好看，无论如何都得把今年的经济数据提上去。去外面招商不顺利的情况下，只能把主意打到其他兄弟镇身上。在D市，这样的招商已经演化为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各镇街之间的内卷非常激烈。不仅要偷偷摸摸地去隔壁镇挖企业，还要防着其他镇的兄弟部门来把自己镇的企业挖走。一切都只为了可以交出一份好看的经济数据。

当然，笔者的调研和观察还比较不完善，也只是基于D市一地的百千万具体实践情况来进行谈论，因此难免有疏漏与不足之处。在笔者看来，百千万工程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就如郑永年教授所提到的，百千万工程把村、镇、县连为一体，结成生产要素内外循环网络。这对于实现县乡区域协调发展有很大的好处。但是在具体实践中，如何让高质量发展不至于跑偏，仍然是需要继续探索的话题。耗费大量资源投入的区域性政策，究竟是变成亮点工程打造，演变成无穷无尽的指标性、任务性的数据内卷，还是真正地打通城乡区域之间的隔阂，让经济要素充分涌流起来，显然在政策落地过程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