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张青/较劲

报到第一天，马革就跟人较上了劲。

白果坪镇坐落在草帽山山脚，整个镇子沿山脚旖旎铺开，就像草帽的帽檐，而白果初中高居草帽顶。从白果初中到山脚，斜挂着大片菜地。镇上的学生上学，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大路，沿着帽檐，绕山缓行，到达帽顶得一节课；另一条是小路，从镇中心喇叭口上山，穿过菜地，直抵校门，只需一刻钟。

报到那天，马革抄小路上山。小路上，一胖菜农挑着粪桶，一步一顿，阻着马革的脚步。马革跟了一阵，放低了声调说：“老乡，能不能让我走前面？”

不说还好，一说，胖子干脆卸下担子，扭头说：“嫌慢？你挑上试试？”

马革刚从师院体育系毕业，黑高瘦，全身精肉。他扒拉开胖子，低头弯腰，一闪身挑起粪桶。只听“蹬蹬蹬”脚步响，小路腾起一股烟。马革一口气上了山顶，撂下担子，扬长而去，扔胖子在身后紧赶慢赶，满头大汗。

马革不仅跟陌生人较劲，还跟领导较劲。

马革工作一年后，白果初中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考，马革成为了监考员。第一次监考，马革很上心，一招一式，谨遵指令。每个考场有两名监考员，马革是监考员甲，另一位老师是监考员乙。开考前10分钟，听广播指令，监考员乙维护考场秩序，监考员甲——也就是马革——当众启封试卷，核对清点。开考前5分钟，广播下令分发试卷。第一科考语文，有三张试卷，一张草稿纸，马革紧锣密鼓地发卷，额头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下午考试结束，教务主任拍拍马革的肩：“马老师，有人反映你们考场发卷比较晚，第一次监考嘛，难免。明天动作快点。”

当年教室没有监控设备，大部分老师拆了试卷直接发，并没有严格遵照指令。

次日上午，马革带着秒表进入考场。发卷指令一出，他按下秒表，眼明手快，脚下生风。数学科就一张试卷一张草稿纸，马革发完，一掐秒表，竟只用了1分30秒。

交卷时，马革把秒表带回办公室，对教务主任说：“谁比我快，你让他掐个表！”

刚好校长也在，主任尴尬地笑笑说：“马老师就是较真。”

校长说：“这不是较真，是较劲！”

虽说爱较劲，但马革心地单纯，性格耿直，时间长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工作六年后，马革娶了妻，30岁那年，老婆怀孕了。

周日下午，马革跟同事在球场打球，球赛结束，顺便去校门口买点菜。白果坪菜农爱在房前屋后种点私房菜，吃不完的，就近卖给学校的老师。

那天马革本已买好菜，抬头见一女人站在远处。女人瘦筋筋的，背着大大的背篓，怀里还兜着个孩子。她左看右看，不知该往哪儿歇。马革平生最看不了女人干力气活，赶紧过去帮女人接下背篓，靠墙立着。见这女人面生，一问，果然不是附近菜农，是清水河种水田的。女人解开背篓上的大布袋子，说：“老师你看，宜香新米，自家种的。”

马革捧起一捧米，清香扑鼻。想到老婆怀孕，新米熬稀饭最养人，于是也懒得还价，把一袋新米全部买下。女人喜出望外，接了钱，千恩万谢，顺小路下山了。

马革扛着一袋米，穿球场，爬楼梯，乐呵呵进了屋，把一袋米“刷”地倒进米桶，向老婆邀功：“看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老婆抓一把新米揉搓着，深吸一口气：“宜香新米熬稀饭，能熬出荷花香呢。”

又说：“买了这么多啊，得有60多斤吧？”

马革说：“不止，整整80斤呢。”

马革说完就怔住了。这是100斤的米桶，很显然，女人在秤上做了手脚。

马革黝黑的脸被怒火一点点烧红，老婆赶紧扑火：“算了算了，没多少钱。”见马革拉开门，老婆追着喊：“人早没影了！出了喇叭口，你去哪儿找？”

马革飞步下楼，一踩油门，嘉陵小摩托“嗖”地窜出去，像一股黑旋风，直扑喇叭口。

马革刚到，女人便慌慌张张从小路下来了，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马革大吼一声：“骗子！”

女人吓得一哆嗦，怀里的孩子受到惊吓，“哇”地大哭起来，一声赶一声，不似人声，直哭得捯不过气来。马革刚想骂人，就听孩子“嗝”一声背过气去，手脚抽搐，头颈后仰。

马革冲过两步去抢孩子，女人抱得死紧。马革骂道：“蠢婆娘，再不松手就出人命了。”女人这才撒了手，嚎啕大哭。马革就地蹲下，一手托着孩子的头，一手死掐孩子人中，冲女人喊：“把你的手指塞娃儿嘴里。”

好半天，孩子的身体终于软和了，马革把孩子塞回女人怀里，说：“上车，去医院！”

马革回家时，天已擦黑，老婆从厨房迎出来，担心地问：“去了那么久，没跟人打架吧？”一边抚摸着肚子说：“马革，你儿子又踢我了！”

宜香新米的清香从灶台溢出来，马革蹲下身，把耳朵紧贴着老婆的肚子，他黝黑的脸，浮现出温柔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