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萧何的活命之道

汉朝建立后大部分功臣都跟刘邦有所龃龉，甚至被一一翦除，萧何凭什么能够全身而退？

少数留在刘邦身边的几个人，包括相国萧何、留侯张良，还有曹参、陈平、周勃。司马迁在《史记》中把他们集合起来放在世家中，这意味着他们直到去世，都保留了刘邦给予的封位。借由这几篇世家，司马迁要告诉我们，这些人的遭遇在汉朝不是常态，而是特例。

萧何身处相国这样高的地位，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情，都是在刘邦的猜疑、敌视甚至可能是惩罚中，一次次通过考验，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01保护与监视

和韩信的关系，是萧何一生中最重要的故事之一。韩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但对于萧何而言，不管是他推荐韩信，还是最后除掉韩信，都是在刘邦面前展示了自己的价值和能力。

汉十一年，刘邦在外平定陈豨的叛乱；在内，萧何也解决了淮阴侯韩信意欲谋反的危机。刘邦知道后，就派使者回到长安，给萧何嘉奖。

刘邦给的奖励非常高。首先，他让萧何由丞相再升一等，变成了相国，是朝廷所有官位中最高的，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次，他还给萧何加封了五千户，这五千户每年应该要交给朝廷的税收，现在通通归萧相国了。在这些奖励之外，还有一件有趣的事：高祖另派了五百人，由一个都尉带领，去当“相国卫”，他们的工作就是保护萧何。

萧何一下子得了三大奖励，大家都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好事，纷纷来道贺。但是，这个时候有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居然来向萧何表达悼念之意。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呢？司马迁用寥寥几笔介绍这个人的背景和关键信息：“召平者，故秦东陵侯。”这个人叫作召平，原来在秦的时候被封侯，有过蛮高的地位。但是秦灭亡之后，东陵侯的位置自然也就没有了，他变成了布衣，家里很穷，穷到只能种瓜来养活自己。但是他种的瓜跟别人的瓜不一样，长得好看，又好吃，以至于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东陵瓜。

虽然这段话非常短，但是点出了两个重点。第一，召平这个人有过富贵的时候，也经历了富贵的消亡，知道从高处跌下来的感觉，所以必然对某些事情会特别敏感。第二，这个人有特殊的能力，即使是生命最挫折、最失意的时候，他仍然能找到出路。

召平具体怎么说的呢？他对萧何说：

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

“你好可怜，祸自此始矣！皇帝正带着军队在外面打仗，暴露于外，随时有可能受伤甚至丧命。而你呢？坐镇在后方，箭不会射到你身上，石头不会打到你身上。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还给你奖励，还派五百个人来保卫你，为什么？因为今者淮阴侯新反于中，你平定了韩信的谋反，皇帝感谢。你可以敉（mǐ ）平韩信的谋反，但如果你变成下一个淮阴侯，就没有另一个萧何治得了你。皇帝能不担心吗？这五百人显然不是在保护你，而是监视你。”

召平明确地建议萧何：“你可以要位置，但不要皇帝给你什么你都拿。你要表示自己已经过得够好了，不需要再增加五千户。而且，你要把全部的家财拿出来献给皇帝，再度宣誓对皇帝的效忠。”

萧何听从了召平的建议，刘邦果然非常高兴。这是汉十一年，萧何在处理跟刘邦的关系上又过了一关。

02灭族与自污

但是，只要刘邦与旧功臣之间的恩怨还没结束，萧何就必然被卷在其中，无法脱身。

次年秋，黥布反。这时候刘邦生病了，原本是让太子带着军队去打，但是在留侯张良的计策下，吕后哭诉一番，刘邦还是自己带着军队去打黥布。那么谁留守长安呢？仍然是萧何。

刘邦带军出去之后，就像楚汉相争时那样，又不断派人回来问候萧何，要他好好看守长安。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去帮助萧何，可是司马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用“客”来代称。

这个人和召平一样来警告萧何，话也说得很可怕：

君灭族不久矣。

不只是萧何自己有生命危险，一家子都有危险了。为什么要给萧何这么严重的警告呢？

他说：“你现在是相国，表面上看起来地位那么高，但最大的问题是再也升不上去了。换句话说，这时候你有任何功劳都会让皇帝头痛，因为他没办法再奖励你了。更可怕的是，从当时跟刘邦一起入关到现在，你想想，你留在关中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已经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中，刘邦几乎没有时间待在这儿，而关中的父老都认得你，亲附你。所以，在皇帝的眼中，你基本上掌握了关中的人民。皇帝出去打仗，为什么一直派人来问候你？他的心里该是如何的不安啊！他要借着这些使者传递讯息给他，确认你没有问题。你很了解刘邦的个性，当他不安的时候，他会怎么做？他会先下手把你除掉！”

萧何一听，当然知道这个客说得有道理，也猜到他应该有备而来，就问：“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呢？”这个客给的建议非常特殊，《史记》里只有很短的一个词——“自污”。

这个客说：“你现在的问题是什么？是把看守关中的工作做得太好了，太得民心了。所以，你现在要表现出你的贪欲，大买田地，用各种方式敛财，这样关中的人就不会那么爱戴你了，皇帝也就不会觉得你那么有威胁了。”

于是，萧何听从了这位客的建议，一度大买田宅。他还运用特权，贱买一部分民间的田宅，一定会造成反弹。

刘邦率军回到长安后，收到了一大堆针对萧何的告状信。刘邦怎么处理呢？他把萧何叫来，然后把这些告状信交给了萧何。他一方面让萧何知道，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我现在就可以治你。当然，因为你对我有功劳，所以我不随便动你。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本来事情应该可以解决了。但萧何就是萧何，他采用这个做法，是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自污，这不是他的本心。萧何在汉朝建立的过程中取得这样的地位、成就，还是源于他非常根本的初心，所以当年刘邦打进咸阳，别人都在享受秦始皇的豪华宫室、美女和珠宝的时候，萧何要的是跟人民与统治有关系的所有资料。他有这样的视野和眼光，不会随着汉朝建立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面对皇帝的指控，萧何怎样反应呢？他对皇帝说：长安其实是一个小地方，没有足够的土地进行农业生产。萧何建议把预留做皇家园林的大片土地让出来，卖给人民变成农地。

这话一说，本来对萧何已经安心的刘邦就发脾气了，骂萧何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长安勾结了那些有钱人，收了他们的贿赂，他们叫你来给我提这个建议的。他们看不得我作为皇帝有这么多的土地，叫我把这些园囿的土地给让出来！”

因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萧何立刻就被收押了，这就是一个帝国刚刚成立、没有制度化的时候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03贤君与贤相

刘邦身边有一个地位不高的卫尉，姓王，因为跟刘邦亲近，就大胆地问：“萧相国到底犯了什么样的大罪，要用这么暴烈的方式收押他呢？”

皇帝就跟王卫尉解释说：“李斯在做秦相国的时候，有好事、有好的名声，他都会归给秦始皇，如果有错的、坏的事情就揽在自己身上。我们这个相国呢，他刚好相反，接受商人的贿赂，代表商人的利益来要我把园林给让出来。这就叫自媚于民。他就是要把这个名声传出去，让百姓觉得相国多么替他们考虑，为他们好。”

这个王卫尉有一定的智慧和经验，他回复皇帝：“楚汉相争那几年，您都在外面打仗，接下来陈豨、黥布反的时候，您又自己带兵在外，都是萧相国帮您镇守关中。如果他真有私心，那是他最好的机会，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才表露呢？那么多年您都不在关中，如果他当时有任何私心——”这时王卫尉讲了一句很重的话：

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

王卫尉接着劝刘邦说：“李斯服务秦始皇是好的例子吗？秦之所以灭亡，不就是因为李斯蒙蔽了皇帝，让皇帝无法充分掌握民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这种做法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

他很直接地跟皇帝说，你怀疑萧相国这个想法太浅薄了。

很显然，王卫尉因为每天跟着皇帝进进出出，才可以跟皇帝说这样的话。但我们仍然要佩服他的勇气，也要佩服司马迁的描述功力，接下来司马迁写道：

高帝不怿。

“不怿（ yì）”一方面是形容刘邦不高兴，另一方面表示在不高兴当中还有深思。这就是刘邦，哪怕不高兴，只要觉得别人说得有道理，他还是会听。

果然，刘邦当天就把萧何放了。

这时萧何已经年纪很大了，“素恭谨”。萧何被放出来之后，怎样表现他的恭敬呢？他脱了鞋子走到刘邦面前，向刘邦谢罪。这里呼应的是刘邦大封功臣时给萧何的特权：“剑履上殿”。但是萧何规规矩矩的，而且他知道不能要这个特权，而是回到一个臣子的本分上，以此去感动刘邦。

刘邦也告诉萧何说：“你不用担心，你为人民陈情要求的事情，我如果不允许，那就变成了桀纣之王，你就成了一个贤相。”刘邦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还要跟萧何邀功。

萧何这次的危机就这样解决了。这件事在《史记》里的篇幅虽然不大，但中间每一个节点、每一步转折，都牵涉到我们对于权力本质的认知，以及权力者思考问题的路径所带给我们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