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史读书笔记：美国建国时推崇的不是民主自由

在今日世界，美国在全球输出民主自由意识形态，以灯塔形象示人。美国人把自己的这套制度称之为自由民主制，从名称中就可以看出，它是以自由主义为基础构建起来的。美国政治学家福山在1992年出版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一书中，更是把自由民主制吹捧成人类社会政治制度演化的终点，有一股顺之者昌，逆之则亡的架势。

几年前，我研究《坤舆万国全图》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万国图版本众多，日本西学先驱新井白石（1657-1725）的摹本可以说是现在最广为人知的。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北美洲部分被人糊上了几张贴纸，其中一张用汉字写着“共和政治”四个字。按常理说，这四个字应该是形容美国的，因为美国是一个共和国。但美国建国时新井白石早已去世，那么说明应该是后人贴纸去的。不过我在网络上搜索这个贴子的来龙去脉后无果，又请教了一些研究地图学史的专家，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贴上去的。

后来我又在横滨市立大学古地图网站上有了新发现。江户末期日本人绘制的多幅利玛窦系世界地图中， 美 国那里 也写着“共和政治”四个字。 网站上显示这些图绘制于1853年后美国踹开日本国门后。 这种世界地图的精度颇为粗糙，周围绘制着各国的人物风俗，比如女人国、长人国、小人国什么的，甚是有趣，一看就是用来给普罗大众介绍世界风物搞科普的。

很显然，这四个字代表了当时日本人对美国人的一种认知。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日本人用“共和政治”四个字去形容今日以民主自由为招牌的美国呢？

我又查一下两百多年来被无数人高度评价的美国宪法和《独立宣言》，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提到过“民主”（democracy）。美国宪法反而规定，“合众国向本联邦各州保证实行共和政体”。更有意思的是，现在美国的两大政党，一个是1854年成立的共和党。而民主党的前身，其实是1792年成立的民主共和党。

这不得不让人好奇，为啥这些地方都出现了共和呢？

后来我查阅资料，找到了美国布朗大学的著名历史学教授、美国建国史领域的权威专家戈登·S·伍德所著的几本书，才大致搞明白了这个问题。这位教授的著作包括《美利坚共和国的缔造：1776－1787》、《美国革命：美利坚合众国的缔造史》、《美国革命的激进主义》等。2021年他出了本新书《The Idea of America: Reflections on the Birth of the United States》，台湾八旗文化2023年出版的中译版名为《打造美利坚：美国的建国理念及其历史反思》。这本书中对此问题做了颇多的说明。

原来，美国建国时推崇的意识形态不是自由主义，而是共和主义。美国其实是一个仿效古罗马共和国精神建立起来的国家。《美国革命》一书说美国人将他们的新国家视为“一场推崇共和主义和自由权利的世界革命的领导者”。

我们现在随时能够在中国互联网上看到无数人在键政民主自由，但对共和主义的讨论却几乎绝迹。哪怕这个世界上明明到处都是共和国，我们中国也是共和国。去年我被人拉到一个政治学群，因为我在群里的发言不受待见的关系，群中占了主流和管理员位置的自由派把我怒踢后，我对聊天记录做了词频统计，发现“民主”和“自由”各出现了一千多次，共和只出现了不到一百次，而且全部是我国国名中的“共和”，实际讨论为零。

别说中国人现在不知道共和主义，哪怕美国人也做了违背祖宗的决定，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 需要考古才知道 。 因此《打造美利坚》中才说，“我们一直到上个世代左近才开始了解十八世纪的美国人是多么拥护共和主义。 ”而且作者还认为现在民主和共和慢慢变成了可以互换的同义词。 这也难怪国内出了一套共和译从，其中一本就叫《共和的黄昏》，前言名称叫《夕阳西下的哀鸣，抑或一阳来复的期盼？ 》，从名称我们就能感受到共和主义的现状之悲惨。 也由此可见，在美国的大力鼓吹下，绝大多数人只能像传声筒一般去讨论“民主自由”，亦或者还知道点这种民主自由所不喜的东西外，根本不知到共和主义、社群主义等思想了。

不过在启蒙运动前的欧洲，人们的思想又是另一番景象。当时君主制依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君权神授更是和宗教信仰完美搭配。而古罗马共和国已经入土了上千年，共和制对当时的世界而言，恐怕是一个大逆不道之说。虽然在美国之前，英国和荷兰也搞过共和制，但后来都复辟为王国，共和制遭遇了惨痛地失败。《打造美利坚》中说，“共和主义在十八世纪是那么激进，就如同马克思主义在十九世纪非常激进一样。”时至今日，欧洲居然还有十多个君主制国家，虽然美其名曰君主立宪。

由此可见，当我们以为今日美国在全世界输出民主自由时，也许美国早就完成了另一项输出——在今日世界，除了少部分君主制国家外， 绝大部分的国家都是共和制。虽然当时美国的国力还没办法支持他们去大肆输出革命，但就结果来看，也许我们可以说，这股共和风潮与美国的革命、建国和发展有重要关系。这首创立宪共和制的功劳，自然也是美国人的。今日中国人一谈到欧美近代的革命，一般会想到法国大革命和十月革命，而对美国建国史，却通常只认为是“独立”。但在美国人看来，他们这场革命的意义是非常伟大的，戈登伍德认为美国才是“最典型的革命国家”，可以说比法国人和俄国人更革命，美国人才是革命老区。因此，戈登伍德在解释后来爆发的冷战时，认为冷战其实开始于1917年，把冷战说成是争夺全球革命主导权的叙事。当然这是后话，我们改日再讲。

《打造美利坚》一书中有一章名为“美国革命的罗马传承”，其中开头就说“我们常常听说大西洋世界的十八世纪末是民主革命时代，但其实我们应该说这个时代是共和革命时代比较恰当，因为推翻古代君主体制的是共和主义及共和原则，而不是民主思潮。”

其实从某个层面说，当时“民主”的名声甚至是负面的。从各种资料来看，古希腊的直接制民主失败后，民主可以说是暴民统治的代名词。1786年，美国爆发了谢斯起义，美国人称之为谢斯叛乱。这波人打着民主的旗号，更是让美国的建国者恐慌不已，汉密尔顿等人开始炮轰民主的罪孽，民主甚至成了骂人的话。当然，根据《联邦论》的叙述，此时被强烈批判的民主，应该是古希腊的直接制民主，而不是后来才被推崇的代议制民主。更有意思的是，当时美国的建国者们还高度推崇美德、无私和奉献，比如华盛顿提出不要工资。富兰克林甚至在制宪会议上，提案新的联邦政府行政人员都不发薪水。

由于美国的建国者们认为这个新国家是古罗马的再现，所以他们在各种层面模仿罗马。比如模仿古罗马制定混合宪法；用罗马的元老院（Senate）来为参议院命名；美国的一些城市就叫罗马（Rome）、叙拉古（Syracus）或特洛伊（Troy）；用罗马的卡比托利欧山（Capitol）来命名国会大厦，还从意大利专门运来大理石修建。美国的政治符号自由女神像来自古罗马神话；建国者们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把波托马克的一条名为Goose Creek支流，改名为和罗马附近一条河流同名的台伯河（Tiber Creek），并为他们的新罗马建立一座巨大的都城。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公共建筑都酷似古罗马神殿的原因。美国国徽正面是一个罗马鹰徽，背面用拉丁语写着novus ordo seclorum（时代新秩序）和annuit coeptis（天佑基业），这两句都取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集，还用罗马数字写着写着美国独立的年份MDCCLXXVI（1776）。

美国国会大厦

美 国国家历史博物馆中的华盛顿雕像

美国国徽正面

美国国徽背面

不过，美国人建国数十年间就从共和转向了民主，古罗马此时对美国人失去了大半的意义，对今日的美国人来说，古罗马的传承也早已远去。托克维尔在1835到1840年出版了研究美国政治的必读名著《论美国的民主》，美国民主政治的名声响亮了起来。

和民主类似的，自由（liberty）在《独立宣言》和美国1787年宪法中也只出现了一次，只代表一种自由价值观，而不是自由主义（liberalism）。《独立宣言》中，一开篇就谈民族独立和平等，之后就是那句经典的“人人生而平等”，而随后才将自由权、生命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并列。可见当时美国对平等的推崇一点都不亚于自由，甚至可以说高于自由。《美国革命》一书也认为，平等是共和主义的“生命与灵魂”。《论美国的民主》中也赞誉平等观念在美国深入人心。当然这不包括黑人和印第安人，而我认为，甚至不包括任何非美国基督教白人。而且美国人的平等似乎只是指身份上的平等，而不是经济上的平等，也就是所谓的公平分配。就仿佛美国人在全世界到处宣言言论自由，却忌讳谈财务自由一样。当然戈登伍德对此也有解释，他认为美国社会普遍具有平等信念，哪怕所得差距很大，也相信美国社会真的平等。

自由和自由主义是有区别的，自由是一种许多主义都会提倡的价值观，自由主义则是以自由为主要价值的政治意识形态。美国建国时虽然也推崇自由，但此时的自由不等于自由主义。那么美国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倡导自由主义的呢？

这个问题我参考了纽约城市大学研究生中心历史学教授海伦娜·罗森布拉特所著的《自由主义被遗忘的历史：从古罗马到21世纪》一书。这本书认为自由主义的起源需要追溯到法国大革命。“自由主义”一词最早的印刷记录出现在1813年西班牙自由党诞生后不久的一份西班牙报纸上。但这个单词最早的使用记录显示，它是作为一个侮辱性的词语被发明出来的。认为这是“建立在无知、荒谬、反社会、反君主、反天主教（理念）”之上的体系，是一种异端。

1831年版的《美国百科全书》中并没有“自由主义”的词条，“自由”的词条则解释说其政治含义来自法国。直到半个世纪后，《美国政治学、政治经济学和政治史百科全书》中才出现了“自由主义”的词条，那还是一篇法语文章的翻译。19世纪末期，“自由主义”仍然是美国政治语汇中的冷门术语，主要用来指代欧洲特别是法国的一系列理念。

不过当时的自由主义理念在不断发展，各流派互有异同，他们都称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1878年时，英国的自由派曾强烈抨击帝国主义，但是，就如同美国建国时可以一边高喊“人人生而平等”一边却毫不犹豫地维护奴隶制一样，英国的自由派也可以一边反帝国主义一边又拥护“真正的殖民主义”。就我理解，这一种自由派其实是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自由派，不管他怎么满口仁义道德，真正在乎的都是自己的自由，或者说自己的利益，无非就是这个自己的范围有多大，是局限于个人，还是小圈子里的自己人，或者自己的国家，或者自己国家的盟友。一旦别人的自由，比如殖民地的人民的自由威胁到自己的利益时，他们马上就会不择手段剥夺别人的自由。

英国人后来提出了一套新的自由主义理论。到了20世纪10年代，其倡导者还认为这一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可以去掉“新”字。共和党进步派在1912年以及威尔逊总统在1916年前后，首度将自由主义纳入了美国政治的主流话语，威尔逊在1917年自称“自由派”，就很能说明问题。而当时美国引入的自由主义正是新自由主义。

因此我们认为，美国民主自由的合体起码是一战后了，美国人自己崇信民主自由并在全世界输出意识形态，应该是二战前后才开始的事情。二战中，罗斯福喊出“民主国家的兵工厂”这一口号，二战结束后，丘吉尔随即在铁幕演说中高呼自由和民主。在这种潮流下，二战后亚洲和非洲新成立的一些国家，直接把“民主”二字加到了国名中，比如阿尔及利亚、埃塞俄比亚、刚果、朝鲜、斯里兰卡等 ，欧洲美洲反而一个都没有。二战结束已经快80年，这些赶时髦的新“民主”国家或者地区，却罕有发达起来的。韩国和我国台湾是后来才搞的这套玩意，新加坡则是一直以李家坡闻名，香港回归前则是纯粹的由港督统治的殖民地，而且他们都在中华文化圈内。

到了冷战结束美国一超独霸时，随着福山历史终结论的出炉，这套新自由主义下的自由民主制到了全盛时期。再之后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和2010年互联网民粹主义的迅速崛起，人们才开始反思，自由民主制似乎只是民主制中的一种而不是唯一真神。福山2014年在《历史的终结与最有的人》新版序言中，认为当时认识不足，需要多理解思考，也承认美国的两极化政治已经很难说是其他民主国家的卓越典范，许多看似已经成为美式民主的国家又倒退回了美国所谓的威权体制。但他并不认为历史终结论错误，也不需要重大修整，只是需要时间来证明长期稳定性，而不是特定十年里的表现而已。而在2018年的新书《身份政治》（大陆译本副标题为“ 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台湾译本副标题为“民粹崛起、民主倒退，认同与尊严的斗争为何席捲当代世界？”）中，福山不得不承认川普的当选让他惊讶和深感不安，美国制度正在衰败，美式自由民主制出现了全球性衰退，民粹主义正在崛起，民主的威胁竟然出现在民主国家内部，而且还是他提出历史终结论时曾经吹捧过的特朗普。有意思的是，台湾译本还比大陆译本的序言还多了一句话，福山颇为沮丧地说道：“以中国为首的XX国家则更有自信，也更跋扈了。”

由此可见，虽然许多中国人都说美国人的历史短暂，但两百多年又已经足以改变很多东西，甚至一个东西可能经历了多次的改变。建国时的美国，19世纪的美国，20世纪的美国和现在的美国，不同时期恐怕有着巨大的不同，美国是一个有历史的国家。不管你对美国什么态度，都是有必要去学习和搞清楚的，你推崇的美国的是什么美国，你批判的美国又是什么美国。而另一方面，则是要留意往日美国人如何评价美国，与今日美国人如何评价美国。这大概就是2018年中美贸易战开始后，我作为一个从未去过美国的中国人，业余开始研习美国史的原因，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