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philia
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时常被人提起。然而尴尬的是,正如《极恶非道》如今成了抖音爆款「全员恶人」T恤,对于《菊次郎的夏天》而言,之所以常念其名,是因为久石让的同名OST之优美,锋芒盖过了影片本身——当然更尴尬的恐怕还在于,该配乐在国内的传播跟《士兵突击》对它的盗用脱离不了关系。
《菊次郎的夏天》(1999)
但无论如何,《菊次郎的夏天》始终是一部不应错过的日本电影。1999年5月20日,《菊次郎的夏天》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映,获提名该届金棕榈奖。转眼20年即将过去,今天的观众如何来品味它的醇香?
毫无疑问,《菊次郎的夏天》是一部公路电影。北野武自述,他想要拍摄一部像《绿野仙踪》一般的公路电影,主角追寻某种轨迹去探索和成长,哪怕其线索如梦似幻。在《菊次郎的夏天》中,这个线索首先主要是母亲——
小学三年级男孩正男与祖母住在一起,父亲早亡,长久不见的母亲按照祖母的话是「在外务工」。但暑假里的一次偶然机会,他发现了母亲的一个地址,于是毅然决定动身前往。同一社区的一个中年瘪三决定陪伴正男上路,两人带上了一些盘缠之后踏上了旅程。
于是电影按照一定的章节形式展开。在某种意义上说,影片的叙事不太连贯,这种观感正是源自电影所采用的章节形式。
但只需稍微思考一下便能发现,正男在影片一开始拿出来的暑假作业绘本,正是本片的叙事方式。它是片段式的记录,有着有趣的关键词和充满稚气的涂画:「哎乌公」「先生好古怪」「行不通」「天使之铃」「先生陪我玩」「先生跌落楼梯」「八爪鱼」「拜拜」。
更重要的是,这些章节提供了一个真正的儿童视角。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影片《菊次郎的夏天》成了主人公正男所创作的叙事,一个有关「菊次郎」的暑假作品,而非仅仅北野武的电影。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元电影(meta-cinema)结构。
这一个结构对于理解《菊次郎的夏天》至关重要。得益于这个隐藏的「作者」(auteur)结构,电影始终存在着两股情感的攻防,即电影所呈现的残酷与温情。
言其残酷,首先是正男的身世。幼年丧父,生母不在,与在糕点铺打工的祖母共同生活也谈不上多么幸福。微胖的正男永远睡眼惺忪,带有一丝笨拙。影片使用了大量远景和全景,借助空旷的构图来暗示人物的孤独。例如影片一开始的俯拍大全景,正男站在足球场,四周空无一人,十分落寞。
北野武到底是技艺纯熟的导演。消解正男的落寞,不需什么台词和表情,只需要一个奔跑和升镜头即可完成。在正男决定出发寻母时,他背上背包欢快地跑出门去,这时画面升高,形成大全景,恰如其分地显示了正男的欢欣雀跃。
抵达母亲的住所是本片的一大高潮,却也是本片残酷的顶点。正男发现,没有了他的母亲,其实也很快乐。她重新组建了家庭,有体面的新丈夫,有和正男同龄的女儿。她送她的新家人出发,随后关上门,甚至没有发现正男的存在。
正男作为孤儿的事实被残酷地确定了,祖母的谎言与多年来的梦一并破碎。这一道童年的创伤势必久久无法痊愈。这一种残酷,恐怕不亚于北野武其他电影中所展示的物理暴力。
但《菊次郎的夏天》同样是温情的——或者应该说,它更多的意图就在于呈现与世界的和解。在寻母一段中,北野武所饰演的中年瘪三,即菊次郎,为了保护正男,骗他说那个女子的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随后,久石让的主题旋律响起,伴随着轻快柔美的钢琴旋律,二人再度踏上旅程。
在这段旅程中,菊次郎成了正男形式上兼意义上的父亲。电影从开头至结尾始终都在表明,菊次郎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他自己很可能并没有子女。
他护送正男上路寻母的初衷,也可能仅仅是为了从妻子那里获取5万日元的零花钱,和一段彻底放飞自我的时间。菊次郎甚至算不上一个好旅伴。他带着正男赌博,四处「为非作歹」,俨然正男才是陪伴乃至保护菊次郎度假的人。
然而也是这一个男人,处处显露出他粗粝的温柔,以及风趣。北野武作为电视人,从事综艺主持多年的他深谙如何盘活观影效果。于是,在《菊次郎的夏天》里,观众能看到大量综艺节目般的「梗」——旱鸭子套着救生圈却滑稽地半身扎入水中、全景镜头缓慢推入才显示的「禁止入内」、严重不协调地抛接三颗橘子、森林王子般晃荡却压断树枝摔入泥淖……这些令人喷饭的细节,成了北野武、菊次郎以及正男秘密的夏日乐趣。
这些搞笑镜头一起努力地减弱整个故事背景渗透出的残酷与现实,并综合成了菊次郎的形象,十分丰满。正如正男瞥见菊次郎后背象征着Yakuza身份的纹身,却没有显露出恐惧一样,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正男所需要的情感寄托,哪怕只是在这个暑假期间。
菊次郎的痞气更多的应该被解读为对这个丑陋现实的不屑与宣泄,其反英雄气质跃然纸上。他不顾一切带领正男抵达目的地,默默承受人性的丑陋(恋童癖变态、庙会斗殴),又彻底放下了成年人的身段,守护正男的笑容,让他能够拥抱明亮的夏天、抵御孤儿身份的痛楚(天使之铃)。
影片在色彩设定上也显示了这种残酷与温情交织的情感特征。《菊次郎的夏天》保留了北野武对画面的美学追求。画面中的夏天不是五彩斑斓的,而是采用了蓝色和绿色两大基调,在保持了画面纯度的基础上,运用蓝色来象征哀愁与感伤,绿色来彰显活力与希望。两种颜色的共同渲染表明,《菊次郎的夏天》不是无厘头闹剧,而是「透着深刻人性感动的轻喜剧」。
正男—菊次郎负责提供温情,菊次郎—北野武负责暗示残酷,一个互相牵制、互相补足、互为表里的结构便形成了。菊次郎正是衔接正男与社会、影片与导演、导演与观众的中介。
正如本雅明在《旧时的儿童读物》一文中写的,儿童会从成年人的社会中收集物品的碎片,从而在一个更大的世界中构筑出一个小的物的世界。借助正男创作其暑假绘本,观众感受一个儿童内心的情感渴望。它具备真正的童真,这也是《菊次郎的夏天》难能可贵的作者品质——它自觉抵制矫揉造作的成人化儿童,而是从本体上就把自己还原为一个儿童。
有趣的是,北野武的亲生父亲就叫「菊次郎」。北野武坦诚:「这一次的电影主题有点像扫墓孝亲的感觉,这也算是供养。」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菊次郎的夏天》既是一场寻母的绿野仙踪,更是一场寻父的奥德赛。与其说正男/北野武告别了母亲,不如说他吊唁、并在形式上重获了父亲,从而得到了确切的成长。
它并非奇幻,却也充满了奇遇;它绝非凝重的雾中风景,而是在忧郁与明快的交织中、在残酷与温情的攻防中,诚如久石让配乐中降临的天使所意味着的,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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