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审丑史：是什么让我们惧怕脱发？

作为一个早在20岁出头时就显露出头顶危机的男性，我始终对于人类对抗秃头的事业十分支持和关注。最近《卫报》报道，一家曼彻斯特的初创公司HairClone正在研发一种「冷冻毛囊」技术，在毛囊依然充满活力、未被雄激素搞垮的时候将其保存在-150摄氏度的冷冻容器中，并在你需要时将其解冻并克隆。理论上，这一研究将为那些有家族遗传秃头史的人们提供未雨绸缪的机会，让头发「无限再生」或许不再是天方夜谭的奢望。

从该公司几位联合创始人的头顶来看，这项研究显然不只是兴趣使然

从药物治疗到植发技术，再到上面所说的冷冻克隆毛囊，人类，尤其是男人们为了解决自己的「头等大事」可谓是煞费苦心——没办法，秃头的洪流显然有些过于来势汹汹了。据国际旅游评论网站《TripAdvisor》日本分公司几年前对全球男性脱发问题进行的调查显示，全世界秃头男子占男性总人口比例大约为32.13%，而根据最新的数据，这一数字正在向着50%快速逼近。

日语中的秃头用「薄毛」表示，非常写意

通常我们会认为，现代人由于精神压力大、生活节奏快、作息不规律等问题，秃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早。以我国为例，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有超2.5亿人正饱受脱发的困扰，30岁前脱发比例高达84%，比上一代人脱发年龄提前了20年——不过事实是，不只是现代人为脱发发愁，从古代起秃头就是困扰着无数男人的致命难题。

古希腊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医师名为希波克拉底，他将医学从巫术和占卜之中分离出来，被尊为「西方医学之父」。这位先驱为后世留下了诸多发明，如做手术用的「希波克拉底手术套装」，固定骨骼用的「希波克拉底长凳」等等——还有一样东西叫做「希波克拉底的花环」（Hippocratic wreath），不是别的，正是他对于「地中海」发型的美称。

希波克拉底的形象

没错，追溯到「爱在西元前」的时候，西方男人们就在为秃头发愁，即便是伟大的医学大咖也束手无策。另一位几乎同时代的著名秃头则是凯撒大帝，他在第一次遇见埃及艳后时就差不多已经全秃了。罗马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在《罗马十二帝王传》中写道：「他的秃头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缺陷，因为他发现这已经成为批评者中的笑柄。」这也就解释了凯撒大帝为什么时常头戴桂冠，低情商：遮掩其锃光瓦亮的头顶，高情商：彰显罗马传统。

根据雕塑复原的凯撒大帝头部

中国人的秃头历史同样源远流长。早在《黄帝内经》中，就已经出现了「发堕」、「毛发残」 等说法，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也有「发秃」的记载。而到了文学气息浓厚的唐宋，我们则能从诗词中找到更多秃头的证据：

白居易曾在《嗟发落》中写下「朝亦嗟发落，暮亦嗟发落，落尽诚可嗟，尽来亦不恶」，陆游则有「脱发纷满梳，衰颜不堪照」的诗句，最著名的当属杜甫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与秃头有关的文学作品无一不传达出强烈的悲伤、愤恨之情——那么问题也随之而来：为什么大家对于秃头这件事如此排斥？

古今中外、全球各地的审美多种多样，但我们几乎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文明是以秃头为美的——更残酷的事实是，很多时候秃头非但不能与「外在美」相挂钩，甚至还要背负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举个例子，《圣经-旧约》中记载，秃头的「普通人」雅各，偷走了哥哥以扫应得的长子权利和祝福，后者是「一个出色的猎人，一个奔波在外的男人，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如你所见，在这个故事里，发量多少竟成了区分上帝的宠儿与弃儿的关键凭证。

动画作品中的雅各（左）和以扫（右），发量高下立判

人类为什么对于秃头怀着如此强烈的恶意？究其原因，发型在古代社会的政治隐喻色彩至关重要。例如在地中海-大西洋奴隶制传统当中，剃光头是奴隶的身份标志之一，从公元前的希腊罗马，到19世纪的美国古巴都是如此；中世纪的欧洲，发型的华丽程度是贵族们攀比地位的重要指标；而在中国，从汉代起平民与贵族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发制，根据礼法来规范自己的发型，并借此来区分阶级。

欧洲中世纪贵族女性的夸张假发

很不幸，一旦发量的多少成为了一种划分阶级高低的标准，那么秃头就超脱了简单的美丑界定，逐渐与贫穷、野蛮、粗俗这些「低人一等」的标签相挂钩。古罗马人就对秃子们恶意满满，他们甚至提出了「秃子法令」来阻止秃头男子竞选议员，即使已经是最底端的奴隶，秃顶的奴隶也只能卖到别人一般的价格。

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是一位著名的「秃头不友好」人士，在《爱的艺术》当中，他毫不留情地写道：「丑陋就是没有青草的原野，没有叶子的灌木，没有头发的脑袋」——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执政的奥古斯都皇帝就是个秃头，于是这位诗人被流放至黑海并逝世于此，活该，让你嘴损。

而到了现代，人们对于秃头的歧视更是变本加厉，而造成这种偏见的「罪魁祸首」之一，便是对于「抗秃」的商业宣传。有研究表明，80%关于秃头的心理学研究都与商业有关，为了推销自己的抗秃头产品，他们将秃头描述为一种疾病，但对于这类商品的在抗秃方面的局限性却很少提及。

明星秃头形象出演的日本防脱药剂广告

2013年，社会语言学家凯文·哈维曾重点研究了电视和网上出现的防秃广告，有头发的男性被描绘成「有魅力、成功和快乐的人物」，秃头则成了一种「严重折磨男性并使他们处于不利地位的疾病」——在大众媒体的传播效应下，人们越怕秃头就会越关注防秃广告，而这些广告就会越夸张地给秃头塑造一个「污名」，恶性循环就此形成。

商业广告对于秃头的疾病化指控影响可谓巨大，导致秃头形象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即便出现也一般与消极印象相连结。2006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在美国儿童电视节目中出现的1356个角色中，只有3%是秃头；有学者对2011-2012年间出版的杂志中的5000张男性图片进行了研究，其中只有8%是秃头。

这张脸加上头发，就是正义的蝙蝠侠布鲁斯·韦恩，但因为他是秃头，所以他是超人的死敌之一莱克斯·卢瑟

TV Trope网站指出，电视和电影中的秃头角色往往是恶棍或老人；另一项研究发现，超过60%的20世纪80年代的电视演员在扮演光头角色时给人留下「丑陋」、「无能」、「懒惰」这类印象——不过，即使大伙儿再怎么对于秃头避之唯恐不及，秃头就是会不可避免地到来，不会以谁的意志为转移，面对并解决问题，才是当即的要务。

基因是公平的，并不会因为谁的家族有权有势就赐予他浓密的头发。但鉴于秃头长久以来的污名，古人尤其是统治阶层不遗余力地开发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挽救自己的发量危机，而用药治疗，自然是最先被寄予厚望的途径。上面说到的那位西医祖师爷希波克拉底就有着自己的偏方：他相信用鸽子屎、辣根、孜然和荨麻调成的混合物，涂抹在自己的头上就能长出新的毛发。但往头顶抹屎不仅没有见效，反而还加剧了他秃头的速度，让他成为了秃头的代言人之一。

古代欧洲医生治疗脱发

连屎都能往头上抹，可见古人对秃头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在医学历史悠久的我国，《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千金方》等诸多医书里都有大量关于防治脱发的方子，单就《外台秘要》一本书里与头发相关的方子就有44个——但这些药方就跟今天所流传的「生姜、黑芝麻、何首乌」大同小异，并无卵用。

《本草纲目》记载的斑秃方子：「小儿胎屎，治小儿鬼舐头，烧灰和腊猪脂涂之」

当用药治疗收效甚微时，物理遮盖秃头就成了一条必经之路，比如戴帽子。《晋书·舆服志》中记载，「王莽顶秃，又加其屋也」，意思就是王莽为了掩盖自己的秃头，头巾上还要再戴一个帽子，如同加盖屋子一般。而比帽子更美观的办法，无疑是用一顶假发来鸠占鹊巢。《诗经·鄘风》里就有关于假发的记载：「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这里的「副」就是假发。西周时期，甚至还有专门为王后管理假发的官员，称为「追师」。

辛追墓出土的汉代假发

有趣的是，由于受秃头所困的统治阶级越来越多，在他们的推动下，戴假发在历史上的诸多时期都成了一种时尚。魏晋到盛唐其间的中国，戴假发在就是一种风尚，《北齐书》里就说当时「妇人皆剪剔以着假髻」，为了跟风戴假发甚至把真头发都剪了，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还有记载，由于当时的假发需求量太大，不少假发商人甚至冲进山林，把狒狒剃光了用它们的毛做成假发——狒狒：我不是人，但你们是真的狗。

西方历史中著名的假发流行时代则是16世纪后，由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遗传了他老爹的优良基因，原本拥有一头华丽长发的他逐渐变成了一个秃头，为了维持往日的荣光，路易十四只好准备了假发来填补空缺。在他的大力带货之下，戴假发在整个欧洲蔚然成风，甚至逐渐与权威的深度相绑定，西方大法官至今还要戴假发的传统就是从这来的。

路易十四和他的子孙及家庭教师

但无论是戴帽子还是假发，终究只能遮盖一时，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深知「越秃越戴，越戴越秃」的道理：扣得很严实的帽子和假发会阻碍头部的血液循环，让本是不太健康的毛囊加速萎缩；而摘下它们的动作很容易直接带掉一些头发，或是让一些已经变薄细发更加岌岌可危。

我们都知道，雄激素是秃头的最大幕后黑手，在基因和性别无法改变的前提下，减少雄激素几乎就是从根源上杜绝秃头的唯一方法——你应该也猜到了，没错，「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又要提到西医祖师爷希波克拉底了，他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据说他观察了宫廷里的阉人，发现他们没有一个秃头的，于是建议有脱发困扰的男人在25岁之前结婚生子，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就阉掉，这样就不会脱发了——劝别人自宫，自己偷偷往头上抹屎是吧，真有你的。

虽然听上去荒谬，但现代医学已经证明，阉割确确实实可以阻绝秃头的进程。1942年耶鲁大学医学院教授詹姆斯·汉密尔顿通过对104位幼年阉割的男性的观察实验得出结论，青春期之前阉割，雄性激素水平降低，的确可以阻止脱发。而这些被阉割者在经过注射雄性激素后，有家族脱发史的就开始脱发了，一旦开始脱发，再停止注射也没用了。也就是说，雄性激素和家族遗传是造成脱发的主要原因，且脱发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

雄激素性脱发在国际上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AGA（Androgenic Alopecia）

但为了不秃头去当太监，这未免就过于离谱了。随着医学技术发展，植发技术成了现今应对秃头最为有效的手段。1939年，日本医生Okuda在为一位烧伤患者实施后脑部烧伤皮肤移植手术时，将包含毛囊的皮肤移植了过去，结果意外长出了新头发，这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发现，开启了植发技术的大门。植发的本质是毛囊的转移，从头后枕处提取毛囊，分离后种植到你所需的部位上，就是这么一个在头皮上「南水北调」的过程。

不过，植发并不是所有人的救命稻草：首先，它并不会让你的头发变多，只是拆东墙补西墙；其次，有些人的后枕部发量少或者毛发不健康，植发的成功率也很低，后果就是不仅「搬家」后的毛囊没活下来，后脑勺的头发还变少了；而且，即使植发技术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但它的周期太长、费用昂贵，很难向大量人群推广。

伊斯坦布尔机场的植发广告。与韩国整容、泰国变性齐名的土耳其植发，不仅价格优惠，更以接送机酒店住宿旅游观光的「一条龙」服务著称，每年吸引了全世界近百万男性前来「植美」

我们开头所提到的那个新兴技术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冷冻、克隆毛囊意味着极高的成本，即使是这条路真能走通，等它能走入寻常人家少说也是几十年的事了，起码我是用不上了，只能默默祝福。

即使古今中外的人们对于应对秃头危机做出了这么多努力，但很遗憾，雄激素脱发是出生之时就刻在基因中的，无法改变。有着「日本秃头研究第一人」之称的大阪大学教授板见智就曾在节目中公开回答过观众们的各种问题，但结论是无论把堵塞毛孔的脏东西清理干净、改善生活习惯，还是采用特殊洗发水、多吃海藻等方法，老爷子只给出了一句答复：只要是雄脱，该秃的就一定会秃。

既然秃头已是命中注定，那我们不妨往好的方面想想，其实秃头也可以很有美感。在西方艺术史中，不乏一些名垂青史的、以秃头为描绘对象的作品，例如荷兰黄金时代画家弗兰斯·范·米利斯（Frans van Mieris）的《拿着杯子的男人》（1793）描绘了一个秃头男人在酒吧里心满意足地享用午餐；伦勃朗的《图尔普博士的解剖学讲座》（约1632年）展示了几位秃头医生学习解剖的场景；印象派画家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的《安布鲁瓦兹·沃拉德肖像》（1908）描绘了一位秃顶艺术收藏家的形象——在这些作品中，每位秃头主角都呈现出客观而中性的形象，没有传达出一丝的歧视与偏见。

《图尔普博士的解剖学讲座》

甚至，秃头在艺术作品中也可以成为一种理想化的正面象征。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保罗·委罗内塞 (Paolo Veronese) 于16世纪创作的画作《永恒的父亲》中，一位秃头的神创造了神秘的奇迹；梵高在《永恒之门》（1890）中则描绘了一位秃顶的荷兰老翁，他本人对于这幅作品也十分满意，在一封信中这样评价：「这位老工人看起来多么美妙啊，他的光头与打着补丁的棉纱工装裤相得益彰。」

《永恒之门》

另一方面，几乎每个宗教都有秃头的宗教人物，佛陀、基督教圣哲罗姆和奥古斯丁，包括日本的福禄寿和布袋和尚都是光溜溜的脑袋，在宗教文化里，秃头象征着他们不受世俗的欲望所裹挟，成为过人智慧、丰富阅历和纵观世界视野的标志。

在现代的文化作品中，秃头的性感男人同样不胜枚举。影视领域，郭达杰森·斯坦森、范·迪塞尔、巨石强森、布鲁斯·威利斯等演员贡献了诸多坚毅可靠的英雄形象；游戏中，《战神》系列的奎爷和《杀手》系列的47，都是长久以来深受玩家们喜爱的秃头主角；近年来更为出圈的当属动漫《一拳超人》里的琦玉老师，一句「我变秃了也变强了」成为多少发量危机年轻人的新信条。

杀手47堪称游戏史上最性感的秃头男主之一

英国《每日邮报》曾撰文表示：「秃头让你更有魅力。」文中用佛罗里达州的巴里大学做过的一项研究阐明立场：「头发饱满的男性的社交成熟度评分最低，秃头男性最高。」巴里大学的Muscarella博士说：「秃头的男士不具备攻击性，让人感到更加可靠值得信赖，他们的社交性更强……尽管秃头的特征降低了男性对自己身体的吸引力，但增加了他对社会的支配感。」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村上春树《1Q84》中刚满30岁、美丽性感的女主角青豆就对于那些「头发稀疏、脑袋轮廓好看、甚至有些秃顶的中年大叔」情有独钟。

《一拳超人》

世界或许对秃头施加恶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报以桃李。在日本，每年的2月22日（谐音是光溜溜），秃头协会的成员们都会举办一场「新春の有多毛」活动，在社会中饱受冷眼的秃头人士抱团取暖、自在相处。他们的口号是「光头的光是和平之光，把黑暗的世界照亮」，还会发起一些公益活动：由于「没有受伤」与「没有毛发」在日语中是谐音的，成员们在开学时会去学校门口让孩子们摸摸他们的头，嘱咐孩子们注意安全。

此外，光头协会还会举办诗词大会，以光头为题材，让成员们自由创作诗歌，这些作品将被收入诗集中出版，一首首清新脱俗的小诗彰显了成员们的幽默、乐观与豁达。

最后，作为一个从年少时就因发量稀少而饱受嘲笑调侃的资深秃头男性，我深知打心底里接受秃头这件事是一个漫长且艰苦的过程，但一旦完成了这项历练，也意味着你对于真实自我的全盘接纳达到了一个他人所难以企及的高度——有数据称，大约80%的男性到50岁时都会患上雄激素性脱发，反正秃头一点也不耽误诸位成为一个健康、成功和有趣的男性，总有一天，老哥们儿们十之有八九都是要秃的，你不过比别人提前成长了一些，不是吗。

撰文 / 孙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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