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解的真相

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六月二十八日。

一个叫做朱聿键的中年人宣布监国大明，二十天后，又宣布称帝，改南明年号为隆武，那一年，他已经四十三岁。

此时，明朝全国性统治宣告结束，北方易主，只剩下南方半壁江山。

这个朱聿键，在身份地位上并不能算是根正苗红的帝国继承人，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二十三个儿子唐定王朱桱的后代，论起来只不过是朱元璋的九世孙，和自挂东南枝的崇祯皇帝并不能算亲近。

而且，明朝的朱氏皇族的数量，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

一般我们认为，乱世之际要找前朝后裔，那很不好找，基本上都是凤毛麟角，西汉霍光把汉废帝刘贺撵走之后，好不容易才在民间找到继承人刘病已，但此时的朱氏皇族，可以说满大街都是，一点也不稀罕。

作为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同志有一段相当凄苦的童年，因为元朝统治的黑暗以及各种天灾人祸，他在安徽凤阳孤庄村那个虽然贫困但是却温暖的家几天之间亲人死光，父亲母亲饿病而死，使得朱元璋对生命的延续有了全新的看法，他认为，只有生得多养的多，子孙后代才能一直在世界上生存下去，不至于断绝。

朱元璋本人身体力行，一共生育了二十六个儿子，十六个女儿，他把他的诸多子孙分封到全国各地，根据当时的记录来看，共有五十八人。

这五十个八人，就是明朝当时全部的宗室人数。

然而，到成祖朱棣的永乐年间，宗室人数增加到一百二十七人，经历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孝宗，武宗，到明世宗朱厚熜的嘉靖年间，朱氏皇族人数成倍增长，增加到了一万六千六百一十一人。

而世宗之后不过经过穆宗一朝，到万历年间，宗室人数更是激增到了八万多人。

这已经不能说是成倍式的增长，而是一种恐怖的裂变。

根据一些人口学家的推算，到末代皇帝思宗朱由检的崇祯年间，大明皇族总人数已经接近一百万之多。

为什么明朝宗室的人口如此之旺盛呢？原因很简单，因为高皇帝朱元璋给他们创造出了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

这些宗室子弟，年纪小时养在宫中，年纪大了就分封到全国各地，他们无须承担任何工作，而只需要按照人头数量来领取老祖宗朱元璋给他们定下的“法定俸禄”就可以了。

这样的俸禄每领一次，即可够大明王朝的普通百姓三五年的吃穿用度，这无疑是明王朝一场庞大而沉重的财政支出。

大概是从万历年间开始，明朝就有了拖欠边关军饷的情况出现，到天启和崇祯年间这种情况则更为严重。

崇祯皇帝有次自掏腰包给明军发工资，均分到个人手里不过每人几钱，只够买几个包子吃。

明末时抵抗清军和剿灭流寇无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吃了无粮无饷的亏。

那么，当年终万历一朝执行矿税制度所搜刮出来的巨量财富去了哪里呢？明朝宗室人口数量的爆炸，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答案。

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朝灭亡之后，有很多朱氏皇族都曾经称过帝。

南明的第一位皇帝，是弘光帝朱由菘，他在留都南京建立了弘光政权。

然而朱由菘其人能力有限，德政不佳，又多被权臣掣肘，所以在位不过一年就落得国破人亡。

可以说，弘光朝廷的覆亡，是典型的咎由自取。

弘光帝朱由菘的基本国策是想要联合清军来剿灭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和张献忠的大西政权，但他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要振作起来，虽然只握有勉强意义上的半壁江山，但江南地区的繁华和富庶已经让皇帝陶醉其中，他毫无斗志，每天幻想的竟然是要恢复和明朝前十六位皇帝一样的物质生活。

繁华成绮梦，怅望淮左名都，只可惜了如史可法那样的名臣。

弘光覆亡之后，朱聿键在福建福州建立了南明隆武政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是南明的第二位皇帝。

当皇帝之前，朱聿键是大明的唐王，封地则是在南阳。

南阳，这曾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白手起家的地方，大臣们拥立朱聿键无疑也寄托了时人想要让朱聿键做大明的“光武帝”的想法。

刚才我们说，明末的朱氏皇族人口泛滥，所以帝王后裔并不稀缺，而且由于时逢战乱，消息传递不及时，浙江绍兴的鲁王朱以海并不知道朱聿键已经称帝的消息，反而是在隆武政权开创四十天后高调宣布监国，实际上就是在绍兴称帝了。

朱聿键是朱元璋的九世孙，而朱以海则是朱元璋的十世孙，从本质上来讲，他们都是明朝皇帝的疏宗，身份大抵相同，他们当然谈不上尊卑优劣，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他们都认为对方并没有继承皇帝的合理身份，所以两个南明政权虽然不至于仇视火并，但却一直处在无法通力合作的状态里。

这种状态，并不是隆武政权和鲁王政权的个例，之后南明绍武政权和永历政权同样陷入了这个怪圈。

终明一朝，党争几乎贯穿了王朝的始终，从开国之初的浙东文人集团和淮西功臣集团的对抗，到嘉靖时各种地方党派以及内阁和司礼监的相互乱战，再到明末时阉党和东林党的斗争，文臣之间的倾轧几乎随时随地，随处可见。

而到了南明，频繁的内斗则成为了这一时期的主要特点。

同一时期的不同南明政权相互争斗，不同南明政权的内部也存在派系斗争，对外在内斗，对内则也在内斗，它们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情况且不计后果，斗争之剧烈，之频繁，之残酷，在历朝历代都是较为罕见的。

今人读史，不禁感叹，我们实在是很难想象，在当时那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南明诸政权的第一要务不是御敌，而是内斗。

正如明史学家顾诚老先生那一句经典的点评：内斗就会灭亡，但灭亡也要内斗。

其实老实说，朱聿键和朱以海的身上，是有一些共同点的，作为大明皇族后裔，他们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状，同时也经历过四处逃亡，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他们对清军是充满着同样的仇恨的，而且他们都能力不俗，堪为朱氏宗族中的青年才俊。

花开两朵，各表一只，朱以海作者另有文章，那么朱聿键是一个怎样的君王呢？

朱聿键这个人，几乎拥有一个优秀帝王的大部分品质，比如，皇帝生活节俭，不好饮酒，不爱享乐，皇帝注重吏治，尽可能的消除朝廷内部的党争和内耗，在南明的这些皇帝之中，他也是比较关心百姓的一位，在位的时候打击贪污，惩处豪强，在军事上则吸取了弘光朝廷的经验和教训，转而采取联合农民起义军对抗清军的策略。

如果生在太平世道，以朱聿键的治国水平，想来他应该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只可惜乱世之际对君王的要求提高，朱聿键则有些不能应付了，或者说，朱聿键有些疲于应对。

他的隆武政权从建立之初，就一直处于三种势力的威逼之下。

其一，他要防范鲁王政权，其二，朝廷里虽然有如忠臣郑成功之流支持他，但是隆武朝一些权臣的力量不容小觑，朱聿键需要时刻注意，其三，清军的不断推进，更让朱聿键如坐针毡。

朱聿键当然想要北伐清军，因为按兵不动的结局只能是自取灭亡，然而朝廷的用兵大权掌握在权臣的手里，朱聿键不能调动，最后皇帝没有办法，竟然只带着几千士卒就上了前线，最后被清军俘虏，绝食而死。

天子骤死，让我们把时间回到多年之前。

朱聿键的祖父，我们叫他老唐王朱硕熿，相当不喜欢朱聿键的父亲朱器墭，顺带着也看不上朱聿键，这对父子当年颇受虐待，朱硕熿甚至把他们关在地窖里，不给吃来不给喝，想要活活饿死他俩。

朱聿键被囚禁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靠着一些知恩的家丁仆人偷偷送饭才能活过，就这样，他在地窖里竟然被囚禁了整整十六年。

一般人被关这么十六年，那基本上就疯了，然而朱聿键却并不气馁，而是在囚禁生涯中攻读史书，饱览文章，从来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

不过他那时年幼，不知道自己会阴差阳错成为南明的皇帝，命运是什么东西，对他这种百万皇族后裔中极为普通的一位来说，根本就是无从谈起。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大明的基业将会倒塌，也不晓得帝国会怎样惨烈的灭亡。

他只想活着，为了活着，他在地窖中吃过草根，吃过树皮，吃过下人丢下来的馊饭烂菜，他什么都吃。

而如今，他身陷囹圄之中，可口饭菜逐渐变成冷炙，他却一口也没动过。

这一番场景，是何其的似曾相识，但他现在，只想要安静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