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方英文：我得写出真实的人性光彩来，无须避讳“道德瑕疵”

主持人：季风（阳光报《非常对话》栏目主编）

对话嘉宾：方英文（陕西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

嘉宾简介

方英文，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毛笔写作者，书文双美，风格卓异。有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代表作为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奠定了其文坛地位。另有散文集《短眠》、书法小品文集《风月年少》、游记《偶为霞客》等数十种，广受读者喜爱。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

方英文

方英文与妻子彭书霞

2015年《落红》再版，方英文为读者签名

方英文（左一）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社长刘东风

1984年，方英文、刘少鸿、王卫民和王宏民在商洛（从左往右）

方英文（右一）与杨葆铭在延安枣园

编者按

著名作家方英文与编者是微信好友，虽同城距离不远，但交流方式改变了，也不需要勤见面，就可以无障碍交流。方先生在朋友圈非常活泼，思维奇巧，时常诙谐自如地发表毛笔信札的短文观点，此举是文人作家中独有的风流特点。他的书体俊美而尊法度，惹得很多男女喜欢。此次他的两本新书上市发行，刚好有了新鲜话题。他提示先读小说集《昙朵》，并幽默得意地说，自己小说出版一周就被百度词条收录了，说明小说影响大。我们一问一答，就有了相互愉悦的访谈交流结果。

方先生漏掉未答的几篇内容，其实也不错。《害羞》描写了由被称雷老师的“我”几次听朋友追求都市丽人，而知道了对方有丈夫再不能交往的事情。小说羞答答开头，羞答答结尾，也是方先生具有独特人格魅力的佳作。《温泉》《官司》《过瘾》皆精彩绝伦，篇幅适合当下在手机上快速阅读。《温泉》里的意象是人间天然的粮袋，也是母亲甘甜的乳汁“，我”在少年失恃中发育不良，得到了下放农村的正处哺乳期的班主任老师的关爱。“我”自省老师儿子的吸毒犯罪，是因为自己曾占用了本该对方幼年享用的“温泉”。《官司》有点科幻，具备精神范畴，成功女性在少女时期对老师爱而不得，之后订购同模样的机器人，才有肖像侵权的荒唐官司。《过瘾》描写了一个下棋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写毛笔字的中年男人，在路断等车无聊时，怪瘾发作时的难耐状。

季风：您刚刚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昙朵》的首篇《赤芍》最初发表于《星火》2021年4期，“70后”作家范晓波任执行主编。作家对作家的欣赏往往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惺惺相惜的喜欢，另一种是情不自禁的喜欢。《赤芍》的故事蛮好的，我开始读时以为是受延安时期作家王汶石影响完成的作品，后来发现这是另一个深情含蓄的智慧故事。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放羊娃因柳笛吹得好而吸引了文工团的注意，后参加了革命，并在革命中不断成长。小说很成功，您是在现实中受到什么启发写的？

小说的意象也极好，赤芍的开放象征着生命的热烈、女性思想的进步以及对中国革命成功的向往，这都让一个半大小子在莽撞中瞬间碰开了幸运之门。大多数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短篇小说的文学阅读都是从巴尔扎克、哈代、茨威格等开始。为何您以中药赤芍为名，而非特意提炼一个有趣的标题呢？

方英文：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商洛工作时，与剧作家刘安民下乡同住，我们闲聊时讲起他十来岁偶尔撞见女主角洗澡的往事，于是，激发了我的灵感，我琢磨了好几年，直到三十岁时才写成《赤芍》，首发于吉林《春风》，后收入《方英文小说精选》出版。

过了三十多年，范晓波先生向我约稿，我又没有新作，恰好看见有杂志重发我们老家伙的旧作并配发评论，我也不妨拿出《赤芍》搪塞。结果，作品发出后反响热烈，读者谬奖很多，《小说选刊》及时转载。老作家杨葆铭说：“《赤芍》可以传世，媲美孙犁、汪曾祺”；青年作家白李东说：“此乃当下中国最优秀的短篇。其富饶的信息量、妖娆的表达、美妙的语言、高级的审美，扎实地显现了方英文的文字功底及名士风雅”；青年作家王茂林转发到朋友圈时加了一句按语：“世界经典短篇小说”。当然，这些评价有些夸张，不可当真的。但又为什么不能当真呢，难道非得李敬泽、夏志清、脂砚斋等夸了才可以当真？呵呵，我的意思是文学作品终究得由时间与读者鉴定。

关于作品名字，我祖父是个远近驰名的老中医，他在老家门前种了很多白芍、赤芍。后门外的坡上有个沙石小凹坑，我就挪栽了一株白芍、一株赤芍。花开时特别鲜艳，每天放学回家，我总是先看花。这是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生态记忆。

季风：用毛笔写作的弊端，可能限制了作家更多的生产量，作品要一部接一部地出版，或者才会有更多的关注。加上汉字本身就笔画繁多，让写作者生产难而慢。方老（朋友对方英文的尊称）的毛笔书写更是显得精耕细作，好像故意忽视了大量的写作，和古人一样，字字斟酌、句句精雕细琢。在这个浮光掠影的时代，您觉得用毛笔和电脑写作，优缺点孰多孰少？

方英文：我喜欢书法，但是纯粹过书法瘾则浪费时间，索性拿毛笔写作，等于走路唱歌，体育同步了文艺。毛笔写作速度慢，产量自然少，但于我而言无所谓。有的作家常说：“文坛很残酷，几天不出作品就被读者遗忘了”，这念头过于功利，我没想过让读者念念不忘。写与不写、写多与写少，是我的自由；读者看与不看、记与不记，是读者的权利。我觉得人生最是“识趣”二字要紧。晚会上一个演员再受欢迎，他若自珍自爱的话，绝不会第四次出场。

季风：发表于《延安文学》2023年第1期的《昙朵》也被《小说选刊》转载，中间有回忆男女忘年交的约会细节，虽是外部描写，实则全是心理描写，烘托出一个有家庭经历的中年男性复杂的心理活动，笔法简洁明了。我不爱吹捧他人，但我知道人前喜欢戏谑打趣的方老也是小说高手，在短篇上更有造诣。短篇可能更适合用毛笔书写，字句可以更精准。蒲松龄的语言成就也在文言短篇小说中，一旦翻译成白话，就没什么韵味了。《昙朵》还是有缺点的，我觉得结构虽好，似乎主题意象有点模糊，少了您以往小说叙述催人洞悉的感觉。

方老是小说高手，故事中三十年的时间被您以数千字勾勒，肯定内藏宝藏，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如有唐突之处，还请方老原谅我直言。

方英文：哈哈，没这么玄乎。您说的这篇小说的缺点，之于您而言肯定是对的，否则您不会说出来。世界上有没有毫无瑕疵、人人说好的作品？没有，绝对没有。人人说好的，也许只有月光与钞票。文学是打开人性、充满想象与情感的艺术，而人性与情感呢，复杂得一如宇宙，诠释解读永远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昙朵》主观上就想写每个人都是美好的，都本能地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献给最爱的人。而且，爱是没有年龄界限的。

季风：《城市舒服》如同一个城市套路深的故事，新人入行在省城一家报社做记者，从此揭开新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的物质生活丰富多彩，如同作者亲身体验过一般。其中，见习记者“改造”一个叫葱儿的洗脚妹，还有爱情失败及临时工招聘身份，在福利待遇受委屈的境况下，发出“考上大学没有资格回故乡，除非腰缠万贯、组织一个车队衣锦还乡”的社会现实疑问，也很有力量。尤其他在患急病时，被司机遗弃在医院不顾，因为报社规定招聘人员不报医药费。当他质问司机时，对方悟得很透，说咱们都是自己找上城市的，人家又不稀罕咱。见习记者才意识到，自己和洗脚妹葱儿是一条道上的兄弟姐妹，于是真正爱上葱儿。为回应他的爱情，葱儿在城市底层洗各色人等的脚，为纯粹理想的爱情及将来幸福的婚姻坚守身体的完整和贞洁，故事在热烈中戛然而止，宛若豹尾一抽，让读者复杂的情绪难以立即平息。

方英文：这个中篇是当时的《延河》主编张艳茜约的——其实早有构思，只待谁约稿了。作品欲再现本世纪前后中国城市化最热闹阶段的某种样态，也写我初由山里进入西安城打文化工的真切感受。发表后，《中华文学选刊》当即转载。前年，青年学者史飞翔从某本书里读到来信表达了他的感动，称这是他“读过的最好的中篇小说之一”。我的文运历来不好，自己投稿总是转来转去很长时间，才能到欣赏的编辑手里发表。

季风：短篇《小乔》，有点鲁迅先生《故事新编》的风格，虚幻而现实，确实好读，又有特别创新的韵味。当然，我不是文学评论家，仅仅是以一个记者和读者的身份，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意象，但又谈不出那种文学理论家的说辞，请您讲讲这篇小说的味道，包括写作初衷。

方英文：这是《昙朵》里最新的短篇小说，三年前写于疫情期间，发表于《红岩》杂志。我给《三国演义》写过一篇序言，其中一节表达了我对大英雄周瑜的热爱、礼赞。那节文字被教育家看中，新制标题《谁是“一号人物”》，选入六年级传统文化教材。有次碰见一位标致的女士背着提琴盒子，听人喊叫她小乔——当下联想到周郎美妻小乔……公瑾殉国后，小乔的日子怎样呢？抓起毛笔，幻境满眼，一气呵成《小乔》。虽属游戏之作，但谐谑抒情，融历史与当下、虚幻与真实，混沌一团，信息量是蛮丰富的，可作无限解读。

季风：《苗兰》写女性，虽篇幅短小，但生动活泼。《射击》也是写女性，地主家的女儿水桃生错了年代和身份，成了尴尬的牺牲品。但水桃有个好儿子，能带着水桃和精神被她改造干净的周秦汉一起扬眉吐气。颠倒、混乱，但在艺术上得到了新的发展，不能不说小说家的技巧很成功。

方英文：《苗兰》是小说集里的近期作品，写扶贫，平时读此类题材总感觉有点空泛，我得写出真实的人性光彩来，无须避讳“道德瑕疵”。不要只在乎人物说啥，关键看他或她如何行动、是否具有伦理慈悲之人性美。

四十多年前，我考上大学去报到的那天，在布告栏上第一次发现居然有姓苗的，很惊讶，觉得这姓真好，后来想应该让我的某个小说人物姓苗。张王李刘赵等姓氏太大太多了，小说人物选那些大姓，一出场就感觉同质化了，没啥特色，难以写活。当然，这虽是枝节问题，但写作无小事。

《射击》写一个天才射击运动员的家世与成长传奇，其生身父亲当年与漂亮的地主女儿私爱（怀孕），留下五斤全国通用粮票返城了。小说的叙述波折颠覆，但旨在呈现当年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阶层落差，试图写出历史感、命运感。

季风：《天上人间》这篇名本以为是写城市洗浴场所的内容，展开读却是一个官场的人物故事。右手有六指的孙脚，天生不幸却又被人间眷顾，县委书记对其青睐有加，让其平步青云，而原因是书记前妻所生的女儿也是右手大拇指后赘生一指。文理形成对应，也有契合度。

方英文：人生的许多事，比如所谓的成功，经常因为机遇，或曰偶然因素。孙脚本身比较优秀，但是与他同样优秀的人为何没有平步青云？因为别人没有天生六指，而他天生了六指。我想《真理辞典》（假设有这么一本书的话）应该增加这么一条：短板遭遇特定环境，或许就变成了优势。

不久前听一个年轻的副科长说他几年前考公务员，初选面试时，一进门，面试官就莫名其妙地问他腿疼不？疼——他喘着气本能地回答，因为他方才进院门上台阶时不慎跌倒磕破了膝盖，正疼呢！没想到那位面试官正患腿疾，一听考生腿也疼，顿时同病相怜，另外三个面试生就一边去啦！

季风：短篇小说《古老的小虫子》选材史无前例，算是“文学审丑”，意象味道极好。一个带有强烈诅咒的小虫子，永恒地寄生在人类的身体和意识内，但生命力坚韧，似乎弥补了人类生命中的缺陷。

方英文：整理杂物，发现了发表这篇小说的旧杂志。《古老的小虫子》写于商州，时年28岁。当时投稿不用付邮资，剪掉信封的一个小角，一塞进邮筒就完事。但是从北京、上海投到广州、成都，皆被刊物退回。他们敢退，我就敢再投。最后发表于吉林《春风》杂志，当即入选《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