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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田野遇见花蝴蝶|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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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邀请你来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故事。

1

第一次见到“花蝴蝶”的时候,是在托族女老师的家里。那几天我离开了图族村落,到托族这边的村子做客。大家吃完饭,围坐在火堆旁,一起聊着天。不会英语的几个人沉默着听。他不知从哪里出现,突然坐在我跟前,开始和我说起了图语。

“你在这干嘛啊?”

我很惊讶: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这里也有会说图语的人。

于是我们就这样对话了起来。旁边的人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大眼瞪小眼。来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做语言学田野已经六个月,我并不会官方语言之一的皮津语,也不会托语,只学会了这个不到1000人使用的图族语言。我的语言。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以带我去中国和澳洲玩吗?” 他说话很放松,得体,和我认识的年轻男孩完全不一样。他们看到我都会害羞地躲闪和跑掉。我听着他说话,突然发现他说着说着,手里拿着的红色锅盖掉在地上,睡着了。我笑了起来,大家都在笑。他那天后来就也没有醒来过,就那么坐着,睡着。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女老师的表弟,很喜欢喝酒,喝到脑子糊里糊涂的,不得不从高中辍学。在这里,能上高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殊荣,仿佛只有很聪明的人才能做得到,大部分人读完初中便回家种地、干些体力活。然而读到高中辍学的也大有人在。a-longlong,他们喜欢这样说脑子不清楚的人。longlong也是“酒”,或说谁“没事闲逛”。

一个月前我从寄宿家庭的木质高脚屋搬出来,住进了水泥造的教师宿舍,和两个拜族老师,还有照顾她们的姨妈住在一起。有了干净的厕所,有了四面都有遮挡、可以安心洗澡的室外浴室,也有了新朋友。厕纸从叶子变成了作业本。托族老师夫妇俩都在这个小学任教,带着她们四岁的男孩一起,住着独栋的单层小房。每次我去做客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前的小门廊坐着,闲聊,喝茶。

自那次奇怪的邂逅之后,我就经常在托族老师的宿舍看到他。干净的白色衬衫,脖子上带着金链子,手里总是和别的男孩一样拿着丛林大砍刀,但从不见去做什么工作。这时我才发现,清醒的时候,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害羞,不敢看我或者和我讲话。我们常常坐在小圆桌的左右两边,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两个人就都直直地看着门前的景色,猫,木瓜树,豆角。

他喜欢音乐,常在摆弄电子琴和吉他。电子琴上贴满了耶稣和汽车总动员。一开始我们的话题就仅限于音乐。巴新的当代流行乐很迷幻,他们偏爱雷鬼,总是使用过多的鼓点和仿佛是来自上个世纪的音效。在这里,音乐是一定要能摇晃着跳舞的,舒缓的歌曲令人不解。我不能说多么爱这样的风格,但也常喜欢向他拷贝一些本地音乐人的歌,告诉他我喜欢哪个乐队不喜欢哪个。那时和网上的友人聊起他的时候,我就称他为“音乐男”。

2

音乐男的妈妈是图族,爸爸是托族。在当地人眼里,托族是有钱、开化、地位高的大族。在图族人的口述历史中,强大的山里拜族和海边托族常年争斗,战事不断,而图族人就在这两个大族的夹击里,人口越来越少,却奇迹地没有消亡。

在部落战争已经销声匿迹的今天,图族人的身上依旧留有一种夹缝中存活的气质,出门在外被问到自己是从哪来的时候,常会伪装成托族人,或是随便指着一个方向说,“就那边来的。”有些图族年轻人的本族语已经说得不太利索,混杂着大量托语、皮津语的借词。更不要说与其他族的混血,在家里多半是没有什么机会使用图语的。

于是我每次说他是图族男,他都要狡辩,说自己是托族,和这周围别的男孩子都不一样,但他的图语却意外地说得很好。有一次我见到了他的姐妹,好美的两个女孩子,却发现我与她们说话时,很多词她们都听不懂,只是疑惑地看着我笑。

初到田野的时候,我接受了入族仪式,有个“亲妈”,所有她的亲戚关系便会迁移到我的身上。例如妈妈的姐妹一律是妈妈,爸爸的姐妹也是妈妈,减轻了不少认知负担。图族传统来说属于母系社会,遵循母系的继嗣制度,即子女与母亲同属一族。家中的土地、资源也是由女儿继承。男性婚后则从妻居,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一点与托族一样。按图族这边的辈分来论,我该要叫他弟弟。他妈曾和我论了一通亲戚,但我完全没听懂。

有一次我问他:“你妈妈呢?”

他看着远方,好久好久。我才意识到他压根没听见。后来我听说,他喝酒太多,左耳听不到。我竟觉得有点难受。别说作为语言学家,仅仅是同样作为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失去听觉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恻隐,我对他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感觉,每次看到他,都觉得肚子里有蝴蝶在爬,翅膀上黑底白点的,很大个很大个的蝴蝶。在那之后我就总是尽量坐在小圆桌的右边,也总是忍不住偷看他卷翘的睫毛,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的忧郁眼神,偷看他用手指细心地梳理自己的头发,把它们捻成一个个小揪揪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头型,现在回想起来,岂不就是新冠病毒的形状吗。

当地女人们喜欢用一种叫“非洲美人”的直发膏,可以把一头卷毛,变成一绺绺大波浪,继而在脑后扎出一个小辫儿。直发膏算是奢侈品,有钱的职业女性大都是这种打扮。女人们总是表达对我头发的羡慕,小孩们也常常害羞地要求摸摸。“好顺啊,”她们的手小心翼翼地滑过,好像在摸一只长毛猫。但我不好意思说,我也喜欢你们的头发,短的时候摸上去扎扎的,好像钢丝球一样执拗;长的时候又蓬蓬的,再怎样也不会被风吹得散乱。坐卡车进城的时候,我的头发常常被风吹得扑面而来、张牙舞爪,看着旁人的一颗颗头在风中稳如泰山,真实地觉得黑长直基因应该被坐卡车这件事淘汰掉。

我很喜欢看当地的女孩子或男孩子侧着脸,抓起脸旁边短得可怜的一小撮卷发,细心地把它搓成一个小揪儿,再用皮筋扎起来的神情。一种很爱护很爱护自己羽毛的神情。

同样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我梦里的人都像被墨逐渐晕染了一样,变成了黑色。有一天我梦见了他,他什么也没说,递给了我一包吃的。是我最喜欢吃的木薯糕。

3

那时我与网上的友人聊起这个男生,称谓逐渐从“音乐男”变成“花蝴蝶”。因为他每天只顾穿得花枝招展,也不和其他同龄男孩子一样去砍椰子,做木工,或是干农活,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在大马路上飞来飞去。托族老师的老公常常调侃他,直接管他叫“马路之花”。

我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了他:“你怎么不去干活呢?”

“我走来走去找女人啊。” 他说。

旁边的人调侃说,他超多女朋友的。他又面露羞涩说,他们在撒谎。

但自从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不每天出现了,也不穿光鲜干净的衣服了,和其他男孩子一样,穿破破烂烂、沾满泥的背心,看到我就会把烟扔掉,号称再也不喝酒。

在我眼中,他确实和其他男生不大一样。年轻的男孩子常常三两成群地蹲在树下闲聊,或是猬集酗酒,但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树下,一个人行走。有时在小学的操场上看到他和大家一起玩橄榄球,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坐在地下,离大家都远远的。每每看到他形单影只,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的时候,我的胸口就会升起一种酸楚,从那酸楚中仿佛生长出一只透明的手,想去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想拉住他的手。仿佛因为我也是一直这样一个人的,不仅仅是此时,此地。

那时候小学校长家里的母猫生了,四只可爱的黑白花小猫。我去校长家的时候,看到小猫们黏在妈妈身后,像一条斑马毛毛虫。我和校长要了一只小猫,他满口答应,等三个月之后猫妈妈教好了技能就给送来。结果时间到了,又觉察到他心里没那么爽快。

校长说,孩子们想把给你那只猫偷偷换回去呢,你那只比较好。

我觉得我那一只,和花蝴蝶气质相似,眼睛大大的,却总是低垂着,懒洋洋又很忧郁的样子。我就给猫起名叫“蝴蝶”,katotong-e。蝴蝶为什么是阴性后缀,这个事情我也不明白。小袋鼠是阳,食火鸡是阴;鳗鱼是阳,螃蟹是阴;蚊子是阳,蝴蝶是阴。不能细想。猪倒是有公有母的。

蝴蝶小小的一只,我常喜欢把她放在肩膀上,在学校附近闲逛。它白天胆小得要命,听到马路上传来摩托车声,就往我怀里扑,抓得我胸口一道一道血印。晚上它从不回家,出门与田鼠厮杀。

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在做些什么呢?

4

花蝴蝶姓Piok,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来源于托语,因为托语中有个相似形态的词piogo,是指很嫩很嫩的青椰子,引申义为“心”,因为那个阶段的椰子,长得很像我们的心脏。

同时,to也是男性称谓冠词,所以大家会叫他to-piok。我听了,便说听起来像tapiok,也就是木薯,从那之后,我就管他叫木薯先生。

木薯和青椰子,都是我在当地最无法割舍的两种食物。

我常常看人们削木薯看得着迷——一刀一刀地暴露出那种,容不下其他白色的、白色的极致。仿佛无法想象,那难堪而僵硬的皮肤下包裹着那么匀称白嫩、光溜溜的肉体。人们在田里做活饿了,又不想大动干戈地下厨,常常就把削好的木薯放在火上,直到外层烤得香脆,就着新鲜椰碎一起吃,又甜又面——托语管这种吃法叫“库库欧”。还可以做成木薯糕:先用擦板将木薯擦成碎末,然后混上椰奶和自己喜欢的馅料,用香蕉叶包裹好,放在火上烤,直到外面又脆又硬,里面还是糯糯的,却很是有嚼劲儿。常常是原味,也有浆果,鱼罐头,蔬菜等各种奇思口味,美味又顶饱。我对木薯糕感情颇深,几乎可以天天吃,顿顿吃。

此时如果配上几个月的青椰子,可以说是天堂般的享受。村民常觉得这种吃法奢侈,孩子如果偷偷打下嫩椰子,就会被大人训斥一顿。里面的汁水甜滋而清透,没有一丝被椰肉“污染”了的锈味。肉也是近乎透明,拿起勺子来吃,仿佛剜着果冻。熟椰子只需要在地上捡起便好,青椰子则需要蹿上十几米的椰子树,再带着它一起下来,所以仅凭我自己之力,很难吃到,只能到处求人,或花钱买。

和花蝴蝶认识后,我就时常开玩笑地要他给我摘青椰子喝。几乎每次他都会说:不去,没有,没听见,你怎么回报我。但他还是偶尔会拿着青椰子和木薯糕在隔壁出现,慢慢就顺势要走了我的手机号。我把手机号用圆珠笔写在他的手臂上,可是在那黝黑的皮肤上,竟什么也看不见。

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互发短信。图族有几种不同的正字法流行着,学前班与小学用的都不大一样。我总是用我自己发明的那种,他写的就是乱七八糟,大约是年轻人之间一些约定俗成的用法吧。我喜欢和他开玩笑,实验各种学到的新词,他也总能接得上梗。除非他自己都不会的,仿佛还要从我这里学到一些。

5

托族人以巫术发达著称,据图族人说,是他们把这些知识传到了这里。“那边的人都是坏蛋,你要小心点。”他们总是这样说。在这里,这些禁忌的秘密只属于男人,我却忍不住好奇,总是百般打探,也只能窥见一点点皮毛。

巫师被称为“夜间行走的人”。有时一群年轻的男人为了他们同伴中一人的幸福,在极深的黑夜里,赤身裸体躲在丛林深处举行秘密集会,采药、熬制、用烈火烘烤某种树叶制作的装饰物、唱特别的歌来呼唤女孩的名字。据说女孩子会忽然从床上坐起,四处寻找自己被指定了应该爱的那个人。也有一法是说,男人配好了药放在嘴里漱口,看到女孩子的时候一口吐在地上——你只消看他一眼,便会发了花痴,哭着喊着追着他跑;相对的,如果男人自己不小心吞下去一点的话,脑子也会当即变傻。你死或我亡,真可谓是爱情的忠实写照。

我的一个以擅长巫术著称的叔叔曾讲过,他哥哥就是用了这样的爱药,迷惑了白人女性,让她把自己带回澳洲结婚。“取各种地方的体毛做成药。”他说。药里有腋毛,头发,私处的毛发,唾液,还有一些香气怪异的植物。原来在他们心中,跨越“阶级”需要使用这么大的魔力和能量,我想。

我后来猜想,村里的人一定觉得他是用什么神药迷惑了我,我才喜欢他的吧。如果没有魔法介入,一个“白人”女孩怎么会喜欢上黑皮肤的人呢?

6

几乎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会时常半开玩笑般提起:“带我回澳洲吧。” 我听到常常会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尴尬地笑笑。有一次他甚至问到了这件事操作的细节。我认真地回答了,似乎是在用技术性的东西,来回避那种尴尬。

某次一位女老师在旁边听到了,似乎是为我解围似的,问起了我在澳洲的男友。他听到了,卷翘的睫毛又垂了下去:“那不是回去就要结婚了吗?”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的表情却有点让我揪心。

那天我在日记里写下,“我被各种光怪陆离所迷惑,沉醉于每一片因短暂而细碎耀眼的真实。我想起年轻男孩因感到我的遥不可及而露出的忧郁眼神。在那样的瞬间里,我下腹的蝴蝶竟被那卷曲而迷茫的睫毛搅扰得不知所措,不可抑制地想要靠近。退出一步来,良心被看似架空实则真实的理论所缠绕,无力、同情和自我厌恶慢慢升起,从脚底,直到梗在喉间。”

但很快他就似乎忘了这个事,又开始说一起回澳洲的事了。

那时我和伴侣的关系其实很紧张。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彼此都觉得对方的烦恼不可理喻,也不值一提。我逐渐开始觉得他说的话——实验室的纠纷,导师的刁难,研究的困扰,隔壁男女的吵架声——我已经听不懂了。我想对对方来说也是一样吧:谁家婚丧嫁娶,应该随多少份子,谁家女人被打,谁给了我一包猪肉,谁又和我要了钱,吃饭、拉屎、洗澡的困难,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巴新人用给予彼此食物和金钱,直白地表达爱意。“你有手机话费吗?给我点。”是年轻人之间的口头语。巴新电信甚至有个特别的功能,可以发短信给别人,要求对方给自己充钱。时不时就会收到这样的短信:“某某某向你要求1基那*的话费。”而手续费是0.3基那。(*巴新当地货币,1基那约为2人民币)

花蝴蝶说过几次,“因为你给我充电话费,所以我喜欢你。” 一次不过十几、二十基那。图语里面的喜欢,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比起“欣赏”,更像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电话费等于喜欢”的表达让我困扰了很久,仿佛把我所有的浪漫想象都冲淡了,也让我自己也常常不由自主去想对方对我来说,可见的、现实的“效用”。现在的我回想起来,却觉得这样与我想象的浪漫毫不相干的感情也不乏好的地方,那么清晰,那么可触,那么易于理解和满足。

经营一段关系太难。带着光环于是看似自在的关系,试问谁不想,至少短暂地体验呢?人性,难道不是基本的魔法吗?

7

蝴蝶、花蝴蝶和真蝴蝶的隐秘联系,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脑内玩得开心。有一天我看到一只黑色蝴蝶停在我家的木门上,很大很大,似乎有我的左手和右手拼起来那么大。一种绝对而安静的黑,仿佛拉住前后翅之间的白色斑块,就能在空间中开一道蝴蝶形状的门。

我看着了迷,没有靠近,也没想要抓住它。这时蝴蝶跑了过来,伸爪去打,它动了动翅膀,悠悠地飘走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那只飞走的蝴蝶,忽然很想占有它。想把它做成标本,夹在书中,偷偷带上飞机,摆在家里。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花蝴蝶,让他去帮我抓。他说自己和同伴在丛林里晃了一天,也没有找到。

我于是用图语写了一首关于蝴蝶的歌:“我的蝴蝶你在天上飞,我的蝴蝶你在地上停一停吧。我想和你坐在一起,但你却听不懂我的语言。”

蝴蝶五个月大的时候,我动了带她回澳洲的心思,调查了一下检疫的麻烦。但每天看到她追鸟,追甲虫,嗖嗖爬树,自己没事就在街上小公主一样的闲逛,晚上出去抓大老鼠,早上又拿到我眼前啃来啃去。看到那样的它,觉得如果被从这里迁移到文明社会生活,会很可怜吧。

有一天我和花蝴蝶说我信佛。他忽然特别感兴趣,问了我很多。虽然用图语讲不明白什么诸行无常,但勉强说出了,对所有生灵的平等慈悲,为什么不杀生,痛苦和轮回是什么,还有,佛陀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似乎那是我俩少数的正常的,像朋友一样的对话。

8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花蝴蝶和他的家人住在城堡一样的地方,他有个哥哥,是个很帅的医生,靠谱又认真,相比之下,他就一副叛逆文艺青年的状态,穿得也是歪七扭八。在梦里,他养了一只猫,灰白相间的毛,他给猫戴上了面具,很像田野里拜族人祭祀时的草编面具,还给猫穿了特别哥特风的衣服。猫来我家找我玩耍,我正撸得开心,它忽然就开口说话了:我爸说和你要20基那。梦到这里我就惊醒了。

有一次花蝴蝶得了疟疾——这在田野算是常见病,只是因为我雷打不动的每日一片多西环素,才侥幸躲过。他一直跟我撒娇,说难受,不想动,要吃酥皮肉派。正好那天要进城,我就给他买了一大包零食,煮鸡蛋,奶油面包,肉派,芬达。

恰逢那天是学校的运动会,我寻思大家都不在,如果他来取吃的话,也不用避人耳目,就早早回家等着他来取,没有吃学校准备的自助大餐。结果怎么等也不来,发消息也不回,只收到了“索要2基那手机费”的短信。我也就这么一直饿着。到了晚上实在忍不住,给他打电话,他说:病得太厉害,不想动。我说我很担心你,他回:ok。

“你如果爱我的话,就把那些吃的好好放着,明天我去取。”

我突然间就来了火,“谁爱你?我那是可怜你,不是爱。”

可是在图语里,可怜和爱是一个词。为了区分,要用英语的借词love,才能表达出来。但我不知道在他的脑子里,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区别。但倘若他真要问起来,我自己仿佛也不知道,除了可怜之外的爱,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我很忙,一边做转写,一边还要帮忙小学图书馆的工作,学校的电欠费了,打印机不工作,想到下午还约了去见发音人(会说最正宗地方方言的人),一早上急得团团转。其间不断收到他的短信,约十几条,内容没什么区别:“我的肉派呢?”我感到自己的不爽不断升级。

“你快点我要吃药了我要和肉派一起吃。”

收到这条短信时,我感觉自己到了某种极限。我把那包吃的装进书包里,带上器材,出发去找发音人。走到大路上,我看到花蝴蝶坐在树下。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看了他一眼,继续走。他跟着我走过来,又叫了一声。我突然开始撒腿就跑,头也不回地跑。

一口气跑到发音人家,发现花蝴蝶给我打了5个电话。没有理。那天的发音人是我的一个爸爸——我的田野“亲妈”的姐姐的老公。他前几日刚刚跨海去参加葬礼,小船翻了,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我看到他平安无事,哭了,把一包吃的都给了他。他很高兴,给了我10个基那。

“我的肉派呢?”

“变成我爸爸肚子里的屎了!”

第二天我还是给他装了一包吃的,放在厕所里让他去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方便避开旁人交接的地方。包里塞着一张纸条:“这个食物包已经下了咒语,吃了你就死了!”(“巫术药包”和“食物包”是同一个词)

9

田野快结束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些礼物。他一直说想要一个相机,或者就让我把自己每天拍素材的那个留下就行。“小小的相机”,当地人喜欢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尤其是“小小的”这个发音,和人们说它时微妙的神态,总是戳中我敏感的神经。他说了太多,我拒绝得太多,甚至让我露出难以控制的厌烦和冷漠。但最终我还是去镇里买了一个便宜的相机给他,还给他买了T恤,我自己编的筐(本地男士专用),我做的贝壳手链,书包,耳机,帽子,一张我写的图语诗的卡片,还有一根捆着花的棍子——是我前几天用来扔他的那根。总之是一系列在我的脑子里,包含“真情实感”的东西。可能即使是那时候的自己,也努力在我的“真情实感”与他们的之间找一个平衡。

我把这些东西装在书包里,让他晚上趁天黑来院子里取。和我住在一个宿舍的女孩子们全部惊醒,跳起来去追他——她们的神经敏感得像动物一样。

我想,当我这样表达了自己记得他的诉求,也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去满足了的话,对方就会理解或收敛了吧,但没过两天他又问我要起笔记本电脑来。

离开村子的前几天,村人准备为我举行欢送仪式。那天早上,火山突然爆发了,爆发指数3级。伴随着间歇的炮轰声与隆隆声,一波,又一波房屋的震动,将我推搡到梦与现实的接口。

我躺在床上,想起今天计划要在大家面前表演唱歌,一首中文歌,一首图语歌。前一晚我把花蝴蝶骂了一顿,还用手臂粗的木棍丢他。两周前他答应这一天帮我伴奏,但排练的时候几乎总不出现,昨天我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一脸茫然说,键盘不在啊,借人了。

他回到家就一直给我发短信,说,我明天去拿。“我的电话费你还给我吗?”又问,你生气了吗?“那我的电话费你还给我吗?”田野的最后一个月,我们的对话仿佛变成了自动聊天机。

又想起也就是前几日,他没放弃要笔记本电脑的时候的短信对话:

“你只要把你用的这个旧的留给我就行。” 又是老一套。

“你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我就试着问问。”然后他开始全方位各角度论证,为什么自己需要一个电脑。

我说不想给,这个死循环又仿佛持续了很久很久。

“即使你是我真男友,我也不会把电脑给你,别说我们就是这会儿互相骗骗罢了。”我猛然冒出来一句。

“对,是互相骗骗,但是你走了我还是会很难过。”

想着想着觉得很烦闷,一骨碌起身,出门,天只微亮,远处一柱粗壮的浓烟直冲云霄,那云柱的深处,一丛橘色的光辉忽明忽若。借着那束光明我隐约见到村人散落地站在大马路上,也在抬头张望。我对着谁嚷了一句,“直肠喷了吗?”(图语里直肠和山的发音类似)

蝴蝶则早就不知吓得躲到哪里去了。

10

在这村子的最后几天,每次的对话都是围绕着笔记本电脑展开的,有一天我哭了,“到今天为止了,我真的烦了,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我直接挂了电话。

他发来一条信息:“你给了我很多,我没法还,但是上帝会还的。”

他想通过我实现的东西清晰可触,以可见的方式膨胀着,而我想通过他实现的东西却更加困难,像一个不断吞噬一切的怪兽,吃进了一个一个巫术包一样、不可言说的东西。一种纯粹浪漫的、英雄式的梦想。一种逃离家园又不断寻求家园的殉道士的梦想。危险而僭越的梦想。我知道区区一个电脑是换不来的。

田野结束的时候,按照计划,我会离开村子去可可坡的修道院暂居几日,然后坐上返程的飞机。那天托族女老师和她的爸爸开车送我。花蝴蝶只是站在路边看我们的车呼啸而过。

临飞回澳洲前的夜晚,躺在修道院的床上,收到他的短信:想你想到吃不下饭。给你准备了临别礼物也没好意思给你。

“村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事了,再多呆一天我都会觉得有点烦。我应付不来这种。”我回。

最近周围的兄弟姐妹看到我都露出怪异的神情,还要偷看我的手机。看到我穿戴了什么新东西,都问是不是男人送的。村里对男女之事非常敏感,所以我很注意,平日除了发短信打电话之外,不和他有任何没有旁人在场的私下接触。就这件事上,我怀疑他自己的宣传功不可没。

“老实说你要再多待一个月,我估计我也受不了你。” 过了一会儿,他回。

我把手机放在一旁,仿佛没有必要再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一种酸楚从心里升起来。想到我们开玩笑的时候,讲到祖先们不久前还在吃人的事。

“人肉什么味道?”

“你吃我?” 口气很可爱。

不到一百年前,传道士第一次到达此处,恰逢部落战争胜利后的盛大集会,族人载歌载舞,好不欢喜。然而传道士们定睛一看,树上绑着一具活人尸体,还没死透,这只是动手烹人前的庆功大会。这位上帝的使者义正辞严:你们不要再吃人了。于是他们便不再吃人了。

讲故事的爷爷给我唱了从祖辈学来的庆功歌——如今已没人懂得解读歌词所用的语言,听了之后,却的确能感到洋溢着吃人肉的喜庆。

木薯小姐

你的眼里有一个黑洞

我的忧郁、我的敏感与复杂、我爱的与不能接纳的自己

扭曲地弥散在身体周围

却止于你眼神投射到的空间

有时 我的目光也被它吸进去

连系着我的眼睛 视神经 大脑

与我腹中的蝴蝶

两串气球是她的翅膀

装满了我胸口所有的砂砾

它们被那卷曲的睫毛所切割

你吸纳一切的沉重

却与它们一起消瘦

我则越来越矮

笨拙地背着

照亮一整个世界的阳光

词语在我们之间破碎了

变成了颜色

红色是走

白色是等待

黄色是低头不语与听不清

黑色是我们共同的祖先

他们从泥土中升起

在泥土中徘徊

他们穿着黑色的皮囊和金色的衣服

他们不收割痛苦、纠结与道德的迷茫

他们的眼神只随着欢乐的旋律起舞

我想象在你的脑中

所有这些沉重都喷射出来

变成了粉末

你的灰质白质也变成了粉末

(木薯和面包果一般细腻、空白、美味)

于是你像一个呆子一样无谓地对我笑着

说着可预料的话

散放着无见地的、浅薄的光亮

你是我没有必要的必要

你的手臂上也有一样的黑洞

当我试图写下一串数字

却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空间碎裂

一声随处可见的叹息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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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吧
2024-06-21 07:5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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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壳
2024-06-20 20: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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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权先生
2024-06-20 11: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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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6 22: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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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话题团
2024-06-21 01:4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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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农家生活的阿律
2024-06-20 01: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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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1 06: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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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玩笑的水母
2024-06-20 21: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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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0 10:3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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