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立松先生（散文）

2017年8月14日中午，我和诗人张鲜明到郑州东站去接两位来河南做文化考察的专家。在出口，我一眼就认定朝我们走来的那个身穿白色T恤、戴一副棕色镜框眼镜，身材清瘦、面目俊朗的行者，就是我们要接的汉学家立松升一；而与他身边那位个头略高、文质彬彬的学者，就是以翻译大江健三郞而著称的许金龙。只是，与立松先生不同的，许先生的眼镜框是黑色的。果然。我们寒暄，握手。然后，前往河南省文学院。那天下午，在郑州的河南作家李佩甫、张宇、何弘、冯杰、邵丽、乔叶汇聚到文学院，与远道而来的朋友会面。

那天下午，许金龙讲述了三岛由纪夫自杀的过程与真相。在这之前，我读过由他翻译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这次，又经许先生的讲述得到温习。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在陆上自卫队巿谷驻地切腹自杀，终年45岁；一年后的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在长谷用煤气自杀身亡，终年73岁。川端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创造了女性美，三岛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创造了男性美，这两位在20世纪日本文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选择了自杀。我内心感叹，自杀是需要勇气的，对于一个懦弱的人来说，选择自杀十分艰难。

同在那天下午，立松先生介绍了他所在的“中国同时代小说翻译会”。立松先生温文尔雅、目光洞彻，虽然话语不多，但表达准确，他清晰的思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立松先生私下告诉我，他出生在日本名古屋附近的农村，兄妹十一人，五个姐妹，六个兄弟，在他的幼年，被过继到别的人家。立松先生退休前就职于日本拓殖大学，现在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日语翻译和传播，这次他来中原，就是为创办《小说导热体》创刊号里的一个固定栏目“作家地图”来做文化考察。那天下午，我陪同立松先生参观了河南文学史展。在文学院的大厅里，立松先生在三面分别雕刻着老子、庄子、墨子、杜甫、韩愈等中国古代、近现代文学先贤的青铜浮雕前，一一留影。

因长途旅行，我希望他们早些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就由我和张鲜明陪同二位先生开始了中原文化之旅。我们最初先看黄河，然后往嵩山脚下：中岳庙、嵩阳书院、少林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分别是洛阳的龙门石窟、白园、白马寺；南阳的汉画馆、武侯祠、社旗的山陕会馆；鹿邑的太清宫、明道宫；淮阳的太昊陵、弘歌台；开封的相国寺、龙亭、铁塔、朱仙镇。每到一处，立松先生都默默观察，听讲；旅行途中也会询问一些他感到迷惑的事情。因此，我们交谈的内容比如庞杂：殷虚、汉画、剪纸、木板年画等等，甚至还谈到了我每年夏季居住的鸡公山与信阳毛尖。而更多的话题与文学有关，比如：在洛阳龙门石窟的宾阳三洞，我们就从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谈到了海德格尔关于时间的论断；从他的谈话和行为中，我深刻地感受到他对中国文学与中原文化的热情。立松先生特别注意生活中的细节，8月20日夜里，我老家淮阳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起到周口关帝庙附近吃了一顿早餐：金记胡辣汤和水煎包；这之间，立松先生也不忘拿出手机拍一拍熙熙攘攘吃早餐的市民。每到一地，自然也会和当地的作家接触，了解文学现状。

旅途中，日本文学与艺术也是我们常常涉及的话题：从二叶亭四迷与写实主义到森鸥外与浪漫主义，从岛崎藤村、德田秋声与自然主义到《白桦》期刊、志贺直哉与白桦派，从谷崎润一郎与唯美派到芥川龙之介与新思潮派，从太宰治与无赖派到《近代文学》期刊、安部公房、大冈升平与战后派文学；从黑泽明、宫奇峻到大岛诸的《感官世界》与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从喜多川歌麿与浮世绘到小泽征尔与斋藤纪念交响乐团，等等；我们甚至还谈到了石川小百合与玉置浩二；虽然不是春季，我们还谈到了目川与醍醐寺的樱花。我告诉立松先生，荥阳黄河古柏渡边有一个樱花园，樱花园里有一个樱花博物馆，那里的樱花有二百多个品种。那段时间我正在读小泉八云的《怪谈·奇谭》，我说那真是一本有意思的书。《怪谈·奇谭》里的五十五篇故事都是小泉八云从日本古典文学名著里复述与改写而来，对此，我深受启发。立松先生对我计划从中国古典文学比如《搜神记》之类里选一些来重新叙事、结构的想法，很是赞同。

2017年8月，淮阳太昊陵，左起：红鸟、董素芝、柳岸、张鲜明、立松升一、许金龙、墨白、李乃庆

那真是一次让人难忘的文化之旅。立松先生回国后就着手《小说导热体》的创办工作，一年后，也就是2018年的8月间，创刊号面世。《小说导热体》是致力于中国当代文学翻译与传播的文学刊物，创刊号上翻译介绍了郁达夫、残雪、毕飞宇、苏童、莫言、贾平凹、张惠雯等人的作品，立松先生在他主持的“作家地图”栏目里，撰写了《河南作家地图》一文，文后附有一幅标明河南当代作家故乡的地图：南阳作家群中的田中禾、行者、二月河、殷德杰、周同宾，周大新、张鲜明、李天岑、梁鸿；周口作家群中的孙方友、墨白、刘庆邦、邵丽、计文君、柳岸；许昌的李佩甫与洛阳的阎连科、张宇，开封的张晓林与商丘的蒋一谈、汪淏，新乡的刘震云与焦作的李洱、乔叶等等，较为全面地介绍了河南当代文学的现状。为此，立松升一先生进行了大量的阅读。

其间，还有一个小插曲。2018年9月下旬的一日，我接到了立松先生的微信，他告诉我准备着手翻译孙方友的《死亡玉钩》。2013年7月间大哥去世后，我就着手编辑20卷的《孙方友小说全集》。可是，记忆里大哥好像没有这样一部小说。我当时就询问作品的出处，立松先生给我卖了个关子，说是明天告知。第二天一早，先生就发来微信，说这部小说刊登在2012年第11期的《啄木鸟》，后收入《2013年中国侦探推理小说精选》，而这部书的出版时间是2014年1月，那时大哥已过世近半年。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购得一册，经对照发现这部中篇原名为《大年奇案》。《大年奇案》写于1995年，最初发表在《文学大观》杂志上，可是发表后并没有反响。过了17年，大哥换了个名字发出来才引起关注。看来，像人一样，每部作品也都有自己的命运。

2022年11月4日晚，我突然接到许金龙先生微信，他告诉我立松先生不知什么原因失去了我的微信号。壬寅年春节间立松先生还发来祝福图片，记得是一张写有祝福字样的白纸下放着一枚橙色的桔子。第二天许先生又为此事特意打来电话，得知立松先生他们创办《小说导热体》的经费，全是民间筹资。这让我意外又感动。一个日本汉学家和他的同行，一直在踏踏实实地做着与中国文学相关的事情，那真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5日下午，我和立松先生重新建立了微信联系，他告诉我说《小说导热体》第五号已经出版，并让我确认一下通讯地址。又过了几天，立松先生来信告知杂志已经寄出，并嘱咐说，接到杂志告知他。可那时中国大地疫情肆虐，我一直在鸡公山和老家淮阳直居住，直到12月28日，才回到郑州。在《小说导热体》第5号上，我看到了由古屋顺子翻译我的短篇小说《记者》与《胡杨林》。我立刻拍照，给他微信：立松升一先生：因疫情，至今才见到新一期的《小说导热体》，十分喜爱，万分感谢。请代我问候古屋顺子君！新年来临，祝您和“中国同时代小说翻译会”的同仁身心康乐，万事吉祥！

（原载2023年5月17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