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语言之间：本体的沟通与本体的致敬

本文诗歌材料来源：《诗刊》社

译本与原诗语言分析：章闻哲

旧爱

——一个叙事

Loved: a Narrative

作者：韩 东

Author: Han Dong

翻译：游心泉、彼得·休斯（彼德系剑桥徐志摩诗歌艺术节编委、剑桥康河出版社资深文学编辑 ）

Trans by: You Xinquan /Peter hughes

她从来没有爱过

他这是一个秘密。后来

她不再需要保守这秘密，但也没有必要宣布

留下一些衣物和一本日记就离开了。

她答应回来取这些东西，终究没有回来。

不是欺骗，更不是故意的

只是解除了警惕，秘密像一个结在时间中松开。

当他翻看那本日记

犹如古墓中溢出刺鼻的气味

他也没有因此受到伤害。只是稍稍遗憾。

他把旧爱理解成某种深情

她从来没有爱过，但他们之间确有情谊

因缺爱更让人难以忘怀。

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路

更具有抵达的目的

相拥和眼泪，是未曾抵达。

某种深情或者爱的渴望

宽广有如虚无。

She had never loved him–this was a secret,

but later on

it was a secret that she didn’t need to keep

or broadcast: she just moved on

leaving behind some clothes and a diary

She promised to come back and collect them

but never did

It wasn’t a lie, or intentional

it just happened that the secret

unravelled like a knot as time went by

When he went through the diary

as though suffocating in the air of an ancient tomb

he wasn’t hurt

but just felt pity

He viewed their bond as a strong and deep affection

even though she had never loved

There were warm and amicable feelings

that the lack of love made more unforgettable

The journeys made together

became more meaningful

hugs and tearsof affection and a hunger for

that boundless love

that never was

语文观止：通过中英对照，我们可以确认，两位译者都有“外国学者”之虞，因此对中文的理解有一定的误差，即便他们是中文通。我们在此切磋翻译的细节，并不是为了与专家学者抬杠，而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对原作品的理解与传播。当然，有些细节，也许通过译者的再创作，可以达到一种更好的效果，更灵动的诗性阐发，这是无可怀疑的。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对于作者的本初表达概念抱有复原的兴趣。与此同时，从纯学术的角度，我们自信对休斯翻译境界的景仰也是无可怀疑的。

《旧爱》这首诗，题目在休斯和游心泉那里译成“loved”，loved,是一个形容词，而中文的“旧爱”是一个名词。所以这需要一定的调整:首先，我们认为这个名词需要一个定冠词the, 来强调“旧爱”的特殊性与个别性。但是，假如我们译成“the loved”, 那可能不仅有“过去之爱”的意思，也有“被爱”的意思，这样对于“旧爱”的表达就还是不够精确，因此，正确的译法是 the past love.

再看结尾几句：

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路

更具有抵达的目的

相拥和眼泪，是未曾抵达。

某种深情或者爱的渴望

宽广有如虚无。

休斯的翻译是：

The journeys made together

became more meaningful

hugs and tears

of affection and a hunger for

that boundless love

that never was

这几句，休斯明显理解错了，如果我们把休斯的译本转译成中文，那应该是：

他们一起走过的路/ 变得更有意义了/深情的拥抱和眼泪/以及对于那无边的爱——那从来不是的爱/的渴望。

这个意思显然与韩东的本意是有区别的。复原韩东的本意，译为：

There was purpose that more intentionally

In their journeys which made together

than in the hugs and tears

Some affection and hunger for love

were broad like nothing

听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

Listening to theUnfinished Symphonyby Franz Schubert

作者：张战

Author: Zhang Zhan

翻译：游心泉、彼得·休斯

Trans by: You Xinquan /Peter hughes

我以前不知有孤独

我独处，沉默

却总有大鸟鼓翼随形

远山积雪

无穷春路

穷人也能嗅到玫瑰幽香

我的心总是轰鸣

我独自歌唱

只为了唱

唱就幸福

我不戴面具

有时我也隐形

透明

但有一天

有一天

听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

在一枚红色海螺里

我的心如螺肉

从螺壳中被拽出

我是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的一个拓片

音乐是水

我是水迹

我那时非找一个人共听

I didn’t know what loneliness meant

constant solitude and silence

accompanied only by a great bird’s

outstretched wings

snow-capped mountains in the distance

endless paths through spring

the scent ofroses free to everyone

and the persistent echoes of my heart

I used to sing alone

for singing’s sake

that made me happy

free to be myself

Sometimes I seemed to turn invisible

transparent

But then

one day

I listened to Schubert’sUnfinished Symphony

with a red conch

My heart was like the creature from the shell

plucked out and exposed to all the world

I turned into the textures of the symphony

where music was water

and I was water’s stain

I have to find a fellow listener to share this

语言观止：听舒伯特让人寂寞，张战的这首诗，是说他从不知寂寞到听了舒伯特的《未完成的交响乐》后开始感到寂寞，非找人来共听这首曲子——这样一个奇怪的心路历程。不知寂寞时，他内心轰鸣（仿佛有自己的声音乃至音乐），尤其是当春天的花香连穷人也能闻到时，当然就形成了诗人“不知寂寞为何物”的开朗心境。但舒伯特却不同，他的《未完成的交响乐》起到一个对诗人开朗心境扭转的作用，他开始感到寂寞。——这样一个戏剧的，带点令人宛尔的情节转折，从一种耐人寻味的深处，试图揭开某些迥然不同的艺术之精神本质。

休斯和游心泉的翻译依然有着误解的成分。比如诗人本来说的是听了舒伯特，心如藏在红螺壳里的螺肉被拽出来，而不是在听音乐时同时把心藏在一个螺里面，至多，是心感到如藏身于一个红螺。这是一种通感造成的意象变形。是音乐赋予诗人这种错觉，而不是一种孤独本身要让人躲在一个壳里。所以，不是

I listened to Schubert’sUnfinished Symphony

with a red conch

而是：

My heart felt plucked out from a red shell

when listening to the Schubert’s Unfinished Symphony

后面诗人写到：

我是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的一个拓片

音乐是水

我是水迹

我那时非找一个人共听

因为我从螺壳里被拽出来了，这时，其实是螺的一个拓片，然而，在通感里，我变成了舒伯特《未完成的交响乐》本身的一个拓片，拓片的意思是在实物上涂上某种颜料，然后用纸片或布片贴在实物上将其外部轮廓烙印下来。烙在纸片或布片上的图案即为拓片。因此“拓片”不应翻译为texture(纹理），而应译成rubbing. 因此，上面这几行诗应翻译为：

I’m a rubbing of the Unfinished Symphony

The music is water

I am the water stain

And at that time

I couldn’t help looking for anybody

to share the music

在听《未完成的交响》过程里，诗人与舒伯特的交响一样，也变成了“未完成”的事物本身，音乐如水流动， 而我是那个水渍（相当拓片上的湿颜料），他带着这种缺损感，感到殛需找个人来共听，以便在某种意义上使得自身重获完整。这种对于音乐的感悟，构成了诗意与趣致本身。最后一句，如果按照休斯的翻译，诗的意思就变成“我不得不找一个人来共享这种听音乐的感觉”，也就是“共享未完成的”那一“缺失感”。而事实上，并非共享缺失，而是这种“缺失”要寻找它的另一部分，以便成为“完成的交响乐”，去除作为一种“质数”的寂寞感。

收信人

The Addressee

川 美

Author: Chuan Mei

译者：秦尊璐、彼得·休斯

Trans by: Qing zhunlu /Peter Hughes

你来信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回信答：“我无法确定记得的你是你。”

之后，我们的通信就中断了

像两个因战争而断了音尘的人

现在，面对一张闲置的邮票，轮到我问：

你还记得我吗？你还给我写信吗？

我把这两句话用楷书抄在打印纸上

又找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在收信人的地方写上我自己的住址和姓名

在寄信人的地方只写了“本市”

封好，贴上一张1995年版的1元邮票

坐七站地铁去离家很远的一个邮局

郑重其事地投进邮筒

第二天上午就收到了回信

太快了！那么快，来不及等待

那张邮票又回到我的手上，像一只鸽子

带着勋章一样自豪的邮戳

眼下，我在思考

我该怎样审慎地写一封回信

‘Don’t you remember me?’, you asked in the letter

‘I’m not sure

you’re the same as the person in my memory’,

I answered

there were no more letters after that

as if one of us were missing in action

Locating a spare stamp, it is now my turn to ask‘

Do you remember me, and will you write?’

On the paper I write this sentence in a steady hand

and rummage for an envelope

on which I write my own name, my own address

the letter headed with only the name of this city

the envelope sporting an ordinary stamp from 1995

I take the subway to a post office

seven stations away

andceremoniously post the letter

surprisingly it is delivered to me the very next morning

without any delays

the stamp comes back to me like a homing pigeon

it proudly bears a postmark like a medal

Now I must decide

on the best way to reply

语言观止：川美的这首诗，非常像流水帐，从语言张力的角度来看，这首诗乍看非常平淡，但是川美这首诗胜在诗中主人公一个特殊的几乎带有神经质的行为，正是这个行为，让诗歌本身脱离了泛泛日常的叙事，而进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环节。诗中的“我”代替一位很久以前消失了音迅的朋友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又跑了很远的路把这封信给寄了出去，“我”很快收到了这封信，并且继续郑重其事地考虑着回信这件事。这件事情的荒诞性成为诗性本身的张力。通过这样一件乖张的行为，读者可以看到人际关系背后那种深沉的人力无可抵达的地方，作为一种注定的空白，徒然使人遗憾、失落与悲伤无奈。诗中行为的荒诞性接近于一种疯癫的行为，它透露的是情感的发现与失去后，主体行为的失序，和这种失序行为中包含的深沉的悲悼仪式。仿佛经历巨大变故的人会变得异常平静，诗中主人公也试图非常平静、理性地完成一系列写信、寄信与回信等过程。在我们看来也许有些令人失笑的行为，也许还不失其幽默的行为中，其实包含着至深的人生之叹息与孤绝。正因为如此，这首乍看不咋的诗被《诗刊》选来，还真是非常体现了《诗刊》社选诗的眼光。但这是否也是休斯的选择，则不得而知。继续来看休斯和秦尊璐两位译的这首诗。

在这首译诗里，译者把“战争”译成“action”(战斗）， 把“你还给我写信吗”译成“will you write”,把贴上一张1995年的一元邮票”译成“the envelope sporting an ordinary stamp from 1995”（信封故意显示了一张1995年的普通邮票）。其实都有其再创作意义上的新的诗意发生。

首先是“action”，而未译成“war”,这两者里，比较之下，可以看出，前者是将原诗中的“战争”二字理解为生活本身的一种战斗，或生存的战斗。而不是国家之间发起的具有重大历史事件性质的战争。其次，“will you write”，而不是“will you write to me any more”, 前者省略了写信对象，似乎带有双关的意义，意指像第一次对方写信给我，而没有得到应有的郑重的回答，以及在那之后，对方不再坚持写信，更说明了第一次的写信行为是一种盲目的无目的行为，或本身就是一种“无地址、无对象”的写信行为。这种“无目的、无对象”的写信行为，依旧在我身上延续——这一次轮到“我”本人写这种无具体明确对象的信。把“一元邮票”译成“an ordinary stamp”, 同样带有某种暗示，强调这一次的写信和寄信是一个普通的行为，而实际上是“刻意随意”，在突出其平淡，平常之下，实际上又潜藏着不平凡，不寻常。因此，是“sporting”,即“故意显示”,或“故意贴上”。——译者“认出”了这种“故意”的行为，这是不同母语带来的认知效果。也许在中文国家里，读者该领会的诗意，并非这种“故意”，而是一张旧邮票代表的一种历史，它让这封即将寄出的信变成了一种“过去的来信”，“过去的友谊”，甚至“旧情”可能还在的期待，乃至命令。——这才是诗人想要表达的曲折的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