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赵欣然的妈妈,我叫陈冉。
我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讲起了。回忆那些往事,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
这些年来,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计较那些干什么呢。
但是很难,那是我一生的噩梦,永远也醒不过来。
二十年前,我考进了北方的一所大学。
在开学前三天,我登上了去学校的火车,两天一夜后,我提着行李,下了火车。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
站台很小,周围的设施看上去很破败。这令我心中隐隐失望。走出站台时,环顾着四周,街灯下,一片嘈杂,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建筑和低档老旧的车辆。
我看了看新生入学手册上的地址,准备打辆车去学校。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
就在这时,看到有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考上的那所大学的名字。
之前就听说,学校会有相关负责人在火车站接待新生。
我欣喜地上前。
那个举着牌的中年男人,问我,“你是不是XXX大学的新生?”
我点点头,并向他出示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他念了一下我的名字,“就是你,我在这等半天了。但也不能怪你,这趟火车老不准时。现在,咱们去学校吧。”
他主动帮我拎行李,我跟在他后面。到了一辆面包车时,他把我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关上后,打开副驾驶室的门,“进去吧。”
我突然警醒起来,问,“你是我们学校的吗?有工作证吗?”
那男人不悦地拉开后车门,里面坐着好几个人,年纪都和我相仿,有的手上也拿着和我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你看看,这些同学都是等你等到现在,你要上就上,不上就自己打车去。”
我看向他们,他们有的在抱怨时间等得太长,有的催促我快上车。
于是,我放下心,坐了进去。
那面包车启动,很快出了火车站一带,我看着车窗外斑驳的夜色,期待着能够早点到达学校。
可是很快发现,路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车身也颠簸起来。
我不安地问司机,“老师,这是去学校的路吗?”
“过了前面那一段路就到了。一看你就是新生,对大学不了解。大学一般都建在离城区较远的地方。”
他这么一解释,我略略放下心来。
后面一个同学,向我递过来一个面包和一瓶水,“饿了吗,吃点垫垫肚子。”
他不说还没事,一说,我真感觉肚子饿了,“谢谢。”
“不用客气,我们以后就是同学了。我是应用化学专业的,你呢?”他问我。
“我也是应用化学。”
“这么巧啊。”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遇到了同专业的人,我的心里放松了很多。
在吃面包和水之后,困意袭了起来。虽然竭力地强撑着眼皮,但还是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间茅屋里。
门锁着,没有窗,只有门缝里面透出来的光亮,让我得知,现在是白天。
我脑子嗡嗡直响,这是怎么回事?
刚想站起来,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紧地束缚着。我的行李也全部不见了。
“来人啊,来人啊。”我叫道。
没有人理会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连忙对着门缝朝外看,见一个小孩捡起了地上的球,我又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贴着门缝,想看清楚我。
后面很快又来了好几个小孩。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听到其中一个小孩说,“我听我奶奶说,这是葛老二的媳妇。”
其他小孩哄笑了起来,跑开了。
葛老二媳妇?我这才恍然地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了。
我想到送我上火车的父母,想到我还未谋面的大学校园,想到我即将毁于一旦的人生,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除了恐惧,我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后,有人从门缝里面塞过来一个碗,里面有两个馒头,脏兮兮的,看着让人反胃。
我没有吃,但到了晚上,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只得捧着啃起来。
没过多久,有两个男人来打开了木门,他们告诉我要带我回家。
他们所说的家,并不是我真正的家,而是一个叫葛老二的男人的家。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再一一赘述了。
一夜醒来,我已经是一副行尸走肉了。墙上贴着喜字,一个男人坐在床头,抽着烟,见我醒来后,对坐在门口的老太婆说了什么,就走了出去。
那个老婆子每天守在我旁边,他们家每天都会进进出出一些女人。
有的女人对我评头论足,说我瘦弱的身子,可能生不出儿子。
还有的女人劝我,葛老二这个人不错,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村子里面好几个女的都这样,现在过得都挺好。
我从不跟她们说任何话。
葛老二家家徒四壁,我在上茅厕时,从围墙坍塌处看向远处。
山,除了山,还是山。
这些山,像一道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将我囚禁在了这里。
我想家,想得发疯。
父母送我上火车时,让我到学校给他们打电话。现在,他们联系不上我,该是多么焦急。
我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逃出去。
有了这个想法,我假装顺从,也跟着葛家的人下田干活。周围的人以为我接受了现实,对我渐渐放松了警惕,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菊子。
我有机会走出家门,跟周围的人接触,包括那些和我一样,被拐到这里的女孩。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她比我早来一年,生了一个女儿。
一次出去干农活,我偷偷地对她说,找个机会逃出去。
她连忙劝我不要有那种想法。因为她当初被拐过来的时候,偷偷跑过好多次,都被抓回来了。
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是他们的眼线。就算躲过了所有的人,也根本逃不出去。
这里在大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如果要乘坐去镇上的大巴,要走上大半天的山路。而这段时间,随时都会被他们追上来。
她说,她这一辈子就要埋葬在这里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甘心,我必须离开这。
晚上,葛老二,这个令我厌恶到极点的男人,跟他妈妈讨论起村里有女人逃走的事情。
老婆子用目光剜着我,警告我,“你也休想逃,就算你逃了,我们家有你的身份证,可以跑到你们家要人去。”
我听着好笑,你们敢跑到我家要人?是打算自投罗网吗?就算警察不抓你们,我父母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两个月后,我怀孕了。
我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肚子,我天天捶打自己的肚子,并从围墙上往下跳,就是想流掉这个孩子。但是,什么用也没有。
后来我还是生下了那个孩子。
可能是天生的母性吧,我对那个刚出生的孩子起了怜悯之心,毕竟那是我的亲骨肉。
第二年,我又生了第二个孩子。
葛家人,甚至全村人都不再防备我,他们觉得我已经在这里扎了根。
但是,我回家的想法一刻也没有停止,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这里。
转眼来到了第三年。这一年,我认识了张勤勤。
张勤勤刚被拐来一年,因为长得不太好看,村里人叫她小臭子。
一天,我去村里的小商店买东西,小商店有个公用电话,但那个电话锁着,商店老板从不让村里的女人用那个。我眼馋那个电话,每次去买东西,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回来的路上,有人从后面快步跟上来,是个女孩。
“你想打电话吗?”她低声地问。
我警惕地看了看她,摇了摇头。
“我叫张勤勤。”她自我介绍道,又挨到身边,低声说,“咱们一起逃出去吧。”
我的心猛然一缩,“你有办法?”
“看到那座山了吗?”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看到的是面前最高的那座山,“每天傍晚六点有一辆大巴车经过那里。从我们翻到山的那边,跑的话至少需要六个小时。就是说,我们中午十二点就要出发。”
“可是,怎么出村子?”
“我想放一把火。”张勤勤低沉地说。
现在是晚秋时节,玉米秸秆连成了一片,漫天遍野。若真烧起来,那火势就太猛了。
“你的意思,趁他们都在救火的时候,咱们就跑。”
她点点头。
“那我能带孩子一起走吗?”我问。
“不能。带孩子走就走不掉了。我孩子出生才六个月,我也必须丢下他。”
“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张勤勤似乎已经将这个方案想过很多遍,肯定地说,“明天火一起,你往村口跑,我在那里与你会合。”
“你有钱吗?我一分钱也没有。”我顾虑道。
“你别管了,钱的事情交给我就行。”她肯定地说。
下午我从葛老婆子口中无意中得知,张勤勤的丈夫,那个每天一股酒气的瘸腿男人,自从有了儿子后,就老是想着把张勤勤卖了,这几天似乎已经找到买方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张勤勤急于这两天离开这里的原因。她实在是逼到头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真的能离开吗?
我又想家了,泪水已经干了。爸爸妈妈,你们还好吗?你们还记得你们有一个女儿吗?
我这样想着,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孩子。
对他们弟兄俩,我的感情无比复杂。一方面我疼爱他们,一方面我又讨厌他们。
疼爱他们,因为是我的孩子。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是葛老二的孩子,是罪孽的结晶。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与这个丑陋的村庄,与那个令我唾弃的男人,有着永远也无法割掉的关系。
这种绑架,令我感到窒息。
我这才明白,当初老婆子所说的,即便我跑了,也要追到我家乡的话,并非无知和狂妄,我在这里的一切,都会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枷锁。
即便所有的坏人都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我也无法解脱。这段经历,会像烙印一样烙在我整个人生上,直至我死。
想到这里,我为我自己问张勤勤可不可以带孩子走的话,感到可笑。你真是有多慈悲,才会想着把别人强加给你的痛苦,心甘情愿地继续承受下去?
够了,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这两个孩子,就算我有机会带走,我也不会,绝对不会。我要与这肮脏的过去彻底隔绝,我想重新生活。
第二天终于到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的太阳特别热烈,好像是专门为我们逃出生天而高兴。
我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带孩子,不敢露出半点破绽。我三年前来时的行李早就没了,身份证也不知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墙上的钟敲了十一下。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脏上,我不时看向门外,期待着那一把火早点燃起来。
时间过得异常的慢,小儿子不停哭闹着,我哄着,但他始终不停止。葛老婆子不满地将孩子接过去,让我去喂羊。
我走出家门,刚进栅栏时,就看到远处有一抹烟雾起来了。
信号来了。我拔腿就往村口跑。
有人看到了我,问我跑什么,我说,“快,救火啊。”
转眼间,四处都起了烟雾。村庄一下子沸腾了。
村庄的火越燃越旺,秸秆发出阵阵断裂声,老人和孩子的哭声夹杂在其中。烟雾不断地向更宽更广的地方蔓延。
我拼命地跑,跑到村口,没有看到张勤勤,又继续跑,张勤勤突然从一条沟里爬了上来,和我一起跑。
怎么形容那段奔跑呢?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呼呼的风声,我们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用整个生命跑。
这奔跑的画面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身后是狼群、猛虎,还有火把,随时都会把我吞噬。梦里的我有时会跑到悬崖边,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我和张勤勤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
当我们赶到马路边时,依旧不敢躲在明处。等那辆大巴车来的时候,张勤勤跳出来,拦在了大巴车的面前。
上了车,我还有些恍然隔世。
腿似乎没有知觉了,掐了掐,痛感还在。这不是做梦。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热泪盈眶。
张勤勤坐在我旁边,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落在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到了县城,我们一人吃了一碗面条,然后计算着如何减少回去的路费。
张勤勤问,“你真的打算回家吗?”
我说,“我想家,天天都在想我爸我妈。他们肯定也想我,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们。”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唾弃我,他们不会的。我相信,我永远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那你回吧。我随便找个地方,重新生活。”张勤勤说着,头一甩,显得很洒脱。
当天,她给我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时隔三年,我终于再一次来到了这个火车站。哦,我那被罪恶埋葬的三年宝贵的时光。如果当初我没有上那辆面包车,我现在应该是一名青春飞扬的大三女生了。
张勤勤站在那个巴掌大的站台前,对坐在火车窗口的我挥着手,“一路顺风,永不再见。”
永不再见。
是的,我们都在努力割断与那个村庄的一切联系,她决绝地连一次报答的机会也不给我。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回到我的家乡。
我本来想在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个电话,但转念一想,不如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火车站有直达小区的公交车。我上车后,看着窗外熟悉的一切,真希望现在就飞到家里。
在到达工人文化宫站台时,车停了下来。
我看向马路对面的文化宫,脑海里面掠过很多画面,母亲在里面当过十多年的游泳教练,我小时候将文化宫当成第二个家,里面留有我很多的童年记忆。
车门打开,上来一拨人,售票员喊道,“谁来给孕妇让个座?”
因为人多,我看不到前面的情形。估计有人让了座,孕妇说了声,“谢谢。”
这个声音,令我心里猛然一颤。
太像了。
我如坐针毡,站起来朝车门走。其实我还有好几站,但因为我想看清那个孕妇的长相,所以希望能看到那个孕妇的脸。
终于,在摩肩接踵的车厢里,在两个人手臂的交汇处,我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我日夜思念的面庞。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气色圆润,浑身透着温和的光,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没有我,她还可以重新再要一个孩子,没有我,她依旧过得很好。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到站了。只要下了车,步行五十米就到家了。
她站了起来,朝后门走来。我连忙将身子背了过去。
不知她是不是察觉到什么,车门打开了,她还在四处张望。后面的人提醒了她一下,她才下了车。
我没有下车,从车窗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离家的方向也越来越远。
其实,我不想回家,并不是认为她不爱我了。
我依旧相信,即便她冒着高龄妊娠的风险再次怀孕,也并不表示她不爱我。我了解我的妈妈,不管我怎么样,她都会很爱我,她肯定日夜盼望着我回家。
但我不能回去了。
他们即将有新的宝贝,他们会很快乐的生活,这就足够了。而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在三年之内,给一个长相丑陋,岁数和我爸一样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
如果我告诉她,她会不会发疯?
我也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其他成员。
我的爷爷制定了很严格的家规,我的父亲兄弟姐妹很多,所以,我的表姊妹就很多,从我记事起,大人们就明里暗里拿我们这些小孩子互相比较。
特别是我的父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我不知道,如果我把事情说出来,他会不会觉得无颜走出家门。
此外,我也担心,葛老二一家会根据我身份证上的地址,带着两个孩子找到我家。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当天,我离开了我的家乡。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流浪。上过工厂流水线,当过餐馆服务员,也扫过马路。我在过了一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后,生活慢慢稳定。
在我手上稍稍有了一点钱之后,我就报名学习了电算化会计。虽然很努力地去学,但考试当天还是出了岔子,因为我的身份证是假的,被监考老师识别出来,没能进入考场。
后来,我还是靠着自己的专业技能应聘到了一家效益不错的工厂。也就是在这一年,我认识了我现在丈夫。
我告诉他,我是很小就被人拐卖到这里的,早就记不清家住在哪里。养父母也已经去世了,养父母的儿女都在外地,也很少联系。
他相信了,动用了他的关系,给我落了户,我重新有了自己的身份证。后来,我们结婚了,再后来,我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为欣然。
我的生活,如我女儿的名字一样,欣欣然,每天都充满着幸福和活力。我也会经常想家,但没有回去过,我把那个地方珍藏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欣然上高中了。
那是我们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刚开学不久,学校就组织了一次家长会。
女儿的同桌叫张小宁,听女儿说,她成绩很好,但母亲很早就去世,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一个环卫工人。
家长会的时候,我见到了张小宁的父亲,很朴实、敦厚,也很紧张,不敢正视我的脸。我称赞着他的女儿,他很高兴。
但突然,他感受到了什么,用很嘶哑的声音说,“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张勤勤啊,那一年咱们一起逃出来的。”
我顿时感觉被像一股电流击中了。
他说他叫张勤勤,可是张勤勤明明是女的,而他,分明就是张小宁的父亲,好像叫张贵民,这太荒唐了。
我说了句,“你认错人了。”便转过头去。
之后,我们再没有说话。
回到家后,我怎么想都想不通,我从班级微信群里面,加了他的微信,他很快通过,我们晚上约定在街心公园见面。
他来的时候,还是白天的样子。见到我,激动地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过得还好吗?”
公园的灯光昏暗,但我也足够看清她的脸。仔细看那眉眼,越看越像张勤勤。
“你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别提了,还记得当年那场火吗,呛着了,当时就觉得不舒服,但没放在心上。即便放心上,也没钱治,就这么拖下来了。”
真的是她!
我抱住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样挺好。”张勤勤还是一股洒脱劲,笑着抹了抹眼泪,“一个人带着女儿,安全,找工作也方便。”
“一个人?孩子的父亲呢?”
“她是那个臭瘸子的。我离开那里后才发现的,本想着打掉,但我那时连打胎的钱都没有。等我筹到钱的时候,她已经有八个月了。没办法,我就生下了她。”
张勤勤说完,叹了一口气,“就当做个伴吧,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听欣然说,她的学习成绩很优秀。”
“小宁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她也习惯了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陪着她。在别人面前,她从不叫我妈。
“她问我爸去哪了,我就说早死了。有时我会想,等我有钱了,我会不会真的去做变性手术,再把身上的血换了,我太厌恶自己的过去,这辈子都和解不了。”
我们这样聊了很长时间。临走的时候,约定还像以前一样,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一个月后,我又不得不联系了她。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水产市场,没想到在那里竟遇到了麻老六。
我要报警,他根本无所谓,反而催促着我快点报。而且从他口中,我得知我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个傻了,一个瞎了。
我更加觉得五雷轰顶。我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水产市场人来人往,我不想被熟人发现,把钱包里的钱全给了他,并哀求他,放过自己。
他同意,表示我和他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麻老六这个人的秉性,我是知道的。他既然在这里撞见我,就绝对不可能轻易地放过我。他还会继续讹我。
当天晚上,我约了张勤勤商量。我们之间不再联系的约定,再次破例了。
张勤勤来了后,问我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我便把撞见麻老六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也吃惊不小。
“我死也不可能让他破坏我现在的生活。”我下定决心地说。
张勤勤沉默了一会,说,“你别让欣然去学校了,找个理由避一避,你也一样,少出门。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办。”
“你怎么办?”
“还不知道。我得先会会他,摸摸他的情况,然后再做决定。”她的语气很平静,让我的心安定了不少。
我相信她,二十年前,她说要带我逃出来,她做到了。现在也会一样。
“为什么会遇上他?为什么命运还要跟我这样的玩笑?”我哭了起来。
她抱着我,安慰我。
可是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幕,被欣然的朋友仇娜拍了下来,第二天在学校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我也正巧以此为契机,给欣然在省城找了一家英语口语听力训练。欣然以前就一直想参加,现在也没有拒绝。
仇娜受伤进了医院,医药费和营养费我在微信上转给了张勤勤,她的经济状况不用说我也知道。她收下后,表示让我等她的消息。
接下来,便开始了一段煎熬的过程。
我的丈夫正好因公出差,要等一个月才能回来,所以,我暂时不用担心他会看出我异常的地方。
大约过了十天,我终于接到了张勤勤的微信语音电话。
我们在电话里面商量了一番之后,下午六点多我出了门,去人民话剧院看话剧。等我散场时,已经华灯初上了。
麻老六跟个失去元气,却又不得不为得到猎物而打起精神的秃鹫一样,守在剧场门口。但他太笨了,只知道朝剧场出口看,不知道将停车场出口也关注一下。
那我只能亲自提醒他了。
我将车开到书报亭,大声地对老板说,“来一份晚报。”
麻老六听力还可以,反应过来,朝我这边看过来,两只小老鼠眼顿时发光,之后就紧追过来。
在他快到我车跟前时,我加大油门,急驰而去。
一边拨动着方向盘,一边看后视镜,果然有一辆出租车一直从话剧院门口跟着我。
夜色越来越深,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变少了。
上了凌浦大桥,我按我与张勤勤计划的那样,将车停在路边,然后佯装打开引擎盖检查。待麻老六追上来之后,连忙向桥头跑去。
桥头有一条岔路,那里很偏僻。
也就是在那里,张勤勤骑着电动车过来了。他们将我前后“包围”。
麻老六再逼上来时,我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划向自己的胸口。
那是我从话剧团的朋友里面借来的道具。
顿时,“血”流了出来,那也是我事先藏在衣服里面的血袋。
我知道我若不是死,麻老六是不可能放过我的。我必须要死。
按照我们之前计划,我再给自己“捅”上一刀,由张勤勤上前抢过刀,然后我就跌跌撞撞地冲到河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之后,张勤勤沿着河堤和桥的栏杆四下寻找,并扬言要报警。
麻老六哪里容得她报警,给她安了一个共犯的帽子,要挟她离开了现场。
而我,在一头扎进水里后,就像年少时在文化宫游泳池那样,迅速地从河面游到了别处,在他们察觉不到的地方上了岸。
然后,找一家酒店暂时住一晚。
在没有确定麻老六离开这个城市之前,我必须保持着已经“死亡”的状态。
如果顺利,过了这一晚,我就可以摆脱麻老六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还是出了一点意外。
在我游出水面时,有个人看到了我。
她看到浑身湿漉漉的我,惊愕之后,问,“刚才那两个人是不是在对你行凶?”
我连忙说,“没有。”
她没有死心,跟着我,并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别怕,我是记者,我可以帮助你。”
“记者?”我慌乱地说道。
“对。”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
“可是,我并不需要。”我把名片还给了她。
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好吧。”
但在我走了几步后,我清晰地听到她在打电话,“主编,我可能挖掘到了一个大新闻。”
她这种行为,真是令我生厌的同时,又心惊胆战。
在一个酒店住下后,收到了张勤勤发来的短信。她告诉我,麻老六和宝根已经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但眼前很快又浮现出那个记者的脸,心中又隐隐不安起来。
第二天,我开车回家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与张贵民在微信上聊天,她也要恢复以前的生活了,我们彼此都感到愉悦。
但不久,学校里面传出了仇娜失踪的消息。
班主任在群里问有谁这两天看见过仇娜。仇娜的父母在国外,平常与奶奶生活在一起,但奶奶年纪大了,也管不住她了,即使仇娜夜不归宿,也拿她没办法。
两天没露面,老师找上门来时,才得知事情严重了。
有人说,仇娜这几天与一个社会上的男孩走得挺近的,前天晚上,还说要去找他玩。可那个男孩,身边的人都不认识。
张勤勤约我再次见面。
她一见我,便告诉我,仇娜很有可能是被麻老六和宝根拐走了。
“怎么办?要报警吗?”她问我。
我左右为难,报警当然可以救回仇娜,但是,麻老六一旦被抓,拔出萝卜带出泥,我的过去可能就会被曝光,我现在的生活将毁于一旦。这个后果是我无法承受的。
可是,仇娜还小,她如果被拐到那里,将会重复我和勤勤的命运,“你说呢?”
她反问我,“你说呢?”
我们都无比纠结。
最后,张勤勤说,“我们来抓阄吧,抓到1就报警,抓到2,就不报警。”
我同意了。
张勤勤掏出烟盒,将里面的纸揪了两个小纸片,我从包里拿出一支笔递给她。她写完之后,将两个小纸片转了转。
“好了,你选还是我选?”她问我。
我伸手选了一个,打开来。
纸片上写着1。
“好,那就报警吧。”她说。
我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提供了线索,因为怕信号被跟踪,我的语速很快。说完后,闭上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如果这次真的要我粉身碎骨,那我也只能认了。
警方的速度很快,当天晚上,仇娜刚到那个罪恶的村庄时,就被解救了出来,电视里面进行了专门的报道。
我坐在沙发上,女儿欣然打电话回家,和我一起谈论着此事。
刚挂断电话,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站在门口。
我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他们很有礼貌,说关于仇娜被拐有些事情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
“你们为什么会找我呢?”
“是这样,我们查过那个电话亭,发现打电话的人,就是您,所以,我们想了解一下,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女警察问。
“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因为我看见过那个男孩和仇娜在一起,说着外地口音,感觉不像好人。”我敷衍地解释着。
他们互看了一眼,男警察继续说,“麻老六交代了好几起拐卖案,包括二十年前的,他还说起,最近找你讹过钱……”
我的大脑嗡嗡直响,这个秘密终究还是兜不住了。
“你可以跟我讲一讲,有些事情,我们会保密的。”女警察温和地说。
于是,我将自己被拐的经历,全部说了出来。在叙述的时候,我将有关张勤勤的内容全部删除了,那场火,变成我放的。关于凌浦大桥上发生的一幕,我也没有提及。
他们认真地听着,并适时做着笔记。
“那这些你可以在法庭上说吗?”男警察征求我的意见。
“不,不可以。”我连忙说,“你们说可以为我保密,我才说的。这件事情不可以让我女儿知道,更不可以让我丈夫知道。今天的生活对我来说太不容易了,我求求你们。”
他们点点头,离开了我家。
我真心地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可是,所有的事情就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第二天中午,我刚来到小区停车场,那个在凌浦桥边,主动给我名片的记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说道,“赵太太,我可以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吗?”
“对不起,我赶时间。”从上次起,我就对她非常排斥。
我打开车门,她快速一步上前,“赵太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关注妇女拐卖问题。仇娜能被及时解救,您的功劳最大。我想,这不是偶然,赵太太,您与那个麻老六以前是不是认识……”
我的心猛地被拨动了下,她在说什么?谁向她透露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坐进车里,准备发动。
她的手放在车窗上,弯下腰对我说,“赵太太,虽然麻老六已经抓住了,但是还有很多个麻老六逍遥法外,还有那些买家,他们也是施暴者,必须和卖方一样,得到法律的严惩。全社会都应该关注这个问题。
“赵太太,咱们都是女性,如果我们都不为自己发声,谁又会为我们发声?连仇娜一个孩子都愿意站出来,你为什么不可以呢?”她说得声情并茂,又带着拷问,像是在演讲。
而我一踩油门,急驰而去。
我不想自己像被人剥去衣服之后,让所有的伤痕都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种所谓的为了正义而做出的牺牲,我不接受。
她又打电话给我,表示可以用化名,这样谁都看不出来。我仍然拒绝了。
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没有阻止这件事继续发酵。
这几天,仇娜频繁地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她还透露,在她被带到那到村子时,听到麻老六和宝根的谈话,得知这个城市还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受害者,人称小菊子。
整个城市的人,都对这个隐藏的受害者,抱有非常大的好奇心。
终于,在一个星期后,报纸上一篇题为《二十年前被拐女孩,隐匿在城市的血和泪》登上了晚报的头条。
虽然没有用我的名字,但我婆家的人还是猜出是我。
很快,我周围的人都知道是我,继续蔓延,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
业主群里面,大家半遮半掩地说着我的个人信息;做自媒体的,在我的小区门口蹲点拍照;还有一家媒体,想要对我进行一次采访,问我如何看待我与葛老二的那两个孩子,是否会考虑把他们接到身边……
在另一个城市出差的丈夫也知道了,连忙往家赶。女儿在电话里面哭着问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快要疯了。
那段经历,像一颗毒瘤一样长在我的身体上,我那么努力,那么渴望地想去切除,去遗忘。可现在,全都回来了,像块巨石一样压在我的身上,让我窒息。
我原本幸福的生活在几天之内就土崩瓦解了。
事情还没完,很快警方又找到了我。
他们梳理案件,问我当年那场火到底是谁放的,因为他们通过调查得出,那天逃走的被拐女孩有两个。甚至,他们还把麻老六前不久食物中毒和我联系了起来。
我不可能告诉他们的,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在丈夫和女儿赶到家之前,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吃下了整瓶安眠药。
别了,这个令我又爱又恨的世界。抱歉,我来过了,但我找不到一处栖息的地方,我又要回去了。
别了,我亲爱的母亲,你可知道我也曾偷偷地回去看过您,您和一个少年匆匆地出门,您替他背书包的动作,还是和当年一样。现在,我要向您永远告别了。
别了,我可爱的女儿,妈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永远要谨记,安全第一,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
别了,我的爱人。对不起,隐瞒了你这么多年,并非我的本意。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你,让我有一个幸福的家。但缘尽于此,我要先走一步了。你多保重。
陈冉走了。
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她自杀的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人像坠落了一个冰冷的地窖里。
小宁怀疑陈冉的死跟我有关。她害怕警察把我抓走,害怕自己成为孤儿。
我该怎么告诉她呢,如果我全盘托出,会不会吓到她?她会不会对我的看法和态度有所转变?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告诉她。
于是,在一个傍晚,在夕阳下,在凌浦桥上,我将我那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人生毫无保留地向她袒露。
我相信我的女儿,在为我难过的同时,会最大程度地理解我、坚持我。这些,都是我活下去不可或缺的力量。
还是从我被拐当天说起吧。
陈冉是在远离家乡的火车站被拐,而我被拐,则在我外婆家的镇上。
我们整个家族都患有一种病,那就是重男轻女。我和哥哥同一年中考,我考上了高中,他们不愿意再供我读书了,反而支持哥哥去读技校。
没有学可上的我,去了我们村的一个作坊里面学做皮鞋。每到放假的时候,我不愿意呆在家里,便经常去外婆家玩。
外婆家离镇上不远,镇上平日里面有些冷清,但一旦到逢集的时候,小贩们从四处八方赶来,将主要几条街道两侧占据。村民们也涌过来,街道变得拥挤又热闹。
我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信步逛着。
刚走到粮站门口时,突然一个女人从后面跑上来,一边哭一边拖着我,“小红,你怎么老不回家啊,是不是在生妈妈的气?”
我叫道:“松手,你谁啊你?”
她死缠着我不放手。这时,又一个长相壮实的年轻男人拦着我,说道,“老妹,你这是干什么呢?妈说你几句怎么了,你还真记上仇了。回家回家。”
此外,还有个女人,称呼我为妹妹,也声泪俱下地求我回家。
我依旧蒙在鼓里,一个人认错人了我能理解,可为什么三个人都认错人了?这几个人是中邪了吧。
“我再说一遍,你们认错人了。”我依旧天真地辩解着。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我身边,靠近我,低声地提醒我,“人贩子,快跑!”
一语惊醒,我连忙撒腿就跑。
那三个人紧跟在后面。回头一看,似乎追我的人,又多了两个。
我慌了,他们这是要在大街上抢人啊。
幸好刚才提醒我的中年男人一直跟在我身边,指点我,“姑娘,他们这是团伙作案,太可恶了,前面有条巷子,你先躲进去,我来报警。”
我跑了一阵,果真看到了一条巷子。
小心地探出头,发现那群人直直地朝另外一条路跑去了。
我手按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甩掉他们了。真是太危险了。
正在我庆幸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也走了过来,咒骂道,“那帮人心肠太黑了……”他说着,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从口袋里面掏出什么东西,捂住我的嘴。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山村了。
和陈冉一样,我尝试过各种逃跑的想法,但都没有实施成功。但不管怎么样,离开这儿的想法从来没有停止过。
那个被外人称之为我老汉的瘸男人,在我生下孩子后,一直想把我卖掉。可能是他觉得我丑,又或是听了算命的话,认为我是扫把星转世。
这十来天,他频繁地把男人往家里带。
那些男人的目光时不时地往我身上瞄,时不时地摇头。因为这,我挨了不少毒打。直到一个老头出现,两个人才达成交易,据说,这两天就要把我送走。
我不能再等了,可是怎么逃才能成功呢?
孩子六个月了,还不会走路,放在炕上,自顾翻倒着。我看向窗外,阳光下,金褐色的玉米秸秆一望无际。我突然想,如果燃烧起来,火应该很旺吧。
这个念头一起来,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火!
对,放把火,烧他个片甲不留。
这个念头无法停下来,我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本来,我想一个人走的,但去小卖部的时候,无意中遇到了陈冉。周围人都叫她小菊子。
她看向那个公用电话的眼神,令我感到心痛。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块逃走,她同意了。
要走,就需要路费。我身上分文没有,陈冉也没有。眼下,我必须搞到钱。
钱全在那个瘸男人身上。他喜欢喝酒,一喝大就闹腾,闹过之后,能睡上一整天,像死猪一般。
那天晚上,正巧村里有户人家老人过寿,他去喝了。喝到半夜才回家,打了我一顿,还要将半岁的孩子扔出去。直到下半夜,他才睡过去。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口袋掏空了。
第二天十一点,我从后门出去,偷偷地进入了玉米地,划起了火柴。火很快就起来了,半边天空都烧红了。秸秆的爆裂声,如过年时鞭炮一样。
我和陈冉没命地跑。
我们知道,如果这次逃不出去,可能永远也逃不出去了。幸运的是,那天我们终于在仅有一趟的班车到来时赶到了路边。
我们终于像飞出牢笼的小鸟一样,可以自由飞翔了。
在火车站,我送走了陈冉。
她有家可回,而我不知道我能去什么地方。我知道,我的那个家,以前容不下我,现在更容不下我,何必回去自讨羞辱呢?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生活,对我来说很难。
首先是没有身份证。
我想过回家将身份证偷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更可怕的事情紧跟其后,在逃出来不久后,我发觉自己怀孕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又没有钱去流产,最后不得已生下了她,是个女儿。从此,她成了我的负担,也成了我的幸福。
给她上户口成为我很长一段时间焦虑的事情。没有出生证,也没有户口本,连疫苗也打不了。这是我在异乡生活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要么回家,要么把孩子送人。
我最先想的是把孩子送人。有人帮我联系了一户人家。那天晚上,在中间人的带领下,进入了一家酒店。
进入房间后,一个抽烟的女人,撩了撩襁褓,看了看孩子的脸,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递向我。
我愣住了。
中间人劝我快收下,“一万呢,不少了。”
我不敢收那钱,如果收那钱,我和人贩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我不是卖孩子,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待她。”
“不收钱,就是不合规矩。”抽烟的女人很不高兴,她还问中间人,“怎么搞的,来之前怎么没说清楚!”
我这才明白,他们并不是收养,而是买卖。
意识到这点后,我连忙抱着孩子就跑。自己被拐卖一次,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再被卖一次。
后来,倒有人真心想收养。但我已经不考虑了。
那个出生后皱巴巴的小人儿,变得越来越可爱了,她喜欢笑,一笑起来,便发出咯咯咯声音,手臂和双腿直舞,只要我抱她,她就会用她细腻柔软的小手,摸着我的脸。有时还啃我的脸,啃我满脸的口水。
左右思量之后,我还是决定回家。
就这样,二十岁不到的我,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硬着头皮回到了我的家乡。
两年时间,村头巷尾还像往常一样。我估摸着父亲现在正在农具厂上班,妈妈如果不在油坊就在供销社。爷爷外出给人算卦、看风水,奶奶则独自一个人在家。
我们家门前的空地,和周围人家的空地连在一起,我从前门走,很容易被发现,便绕到后门。
后门虚掩着,我小心翼翼地推开。
刚进去,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朝外走。他看到我,定住了。
妈妈从房间里面出来,低头整理着衣服,一边催促着,“快点走啊,门都开了。”下一秒,便看到了我,很快,目光又落在了襁褓上。整张脸因惊愕而变了形。
我们彼此怔了好几秒。
那个男人走了出去,她才声音颤抖地问:“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孩子?”
我说:“户口本呢?”
“你这两年都干了些什么啊?”
“户口本呢,我拿了就走。”
“你怎么这么贱呢,一分钱彩礼都没有,就给人家生孩子了?”
“我问你户口本在哪里,如果你不给我,我就把你的好事说出去。”
她愣了下,“好,我给你拿。”
她进入房间窸窸窣窣一阵,走出来,将户口本递给我。
我收下后,又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才发现我的房间已经改成了粮仓,“我身份证呢?”
“不知道。”她冷冷地说。
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她惶恐起来,“这,这……”她一定是很害怕,孩子的哭声引来周围的邻居。
“户口本用完了,我会寄回来。”我抱着孩子,退了出来。
门被她用力地关上了。“砰”的一声,像巨石撞在我的胸口。
我一路走,走到拐弯处,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家,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我给孩子落了户,取名叫张小宁。
人生海海,求一方小小的安宁和宁静,即可。
小宁很懂事,也很聪明。为了给她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我努力地工作,什么活都愿意干。
因为没有学历,大都只能做一些体力工作。但很多体力工作,只限于男性,而我因为发型和衣着的原因,也常常被人误以为男性,所以干脆就以男人的身份自居了。
我还特意去办了张假的身份证,取名为张贵民。没有什么讲究,就是一眼看上去像男的就行。
小宁对我的身份转变,没有表现出异常,她先是觉得新鲜,后为又觉得这样,她会更有安全感。
在外人面前,她从来只喊我爸爸。但当我们两个人时,她会亲昵地搂着我的脖子,一口一口地“妈妈妈妈”叫着。
在学校发的家庭成员名单上,她除了在父亲一栏写上张贵民之外,还会在母亲一栏,写上我的真实名字:张勤勤。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小宁上高中了。
如果生活按正常的轨迹发展,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地延续下去。曾经的伤口,在不断地愈合。
即使我的梦里还时常出现我和陈冉用尽全力拼跑,身后焰火连天的情形,或是我静悄悄地推开门,看见妈妈从房间走出来,整理衣服的情形。
小宁上高中不久,学校召开第一次家长会。
也就是这次家长会,让我和阔别多年的陈冉重逢了。
当天晚上,我们见了面,诉说着分别后的境遇。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我们可能也只是限于普通家长之间的交往,甚至更少。
但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她找到了我,说撞见麻老六了,并讹了她几千块钱。
我大为吃惊。麻老六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撒手的。
想杀他的念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
我决定主动接近他。
我的样子看上去与男人无异,而我的嗓音也变了,整个人和二十年前,判若两人。在我买过几次皮货,并嘘寒问暖之后,我们之间似乎熟络了起来。他对我的身份丝毫没有怀疑。
他一连几天没有找到陈冉,也向我打听起来。
他用的理由,想想都觉得好笑。说什么有个女人买东西付给他两张百元假币,让我帮忙找找这个女人。
我当然不会揭穿他的把戏,他问起来,我只说找不到那个女人。
我约他到小饭馆吃饭,麻老六越喝越高,这正中我下怀。
小宁下晚自习路过,看见我们,走了进去。
我不想让麻老六认识小宁,也不想小宁知道任何事,所以选择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但还是被小宁发现了。我连忙劝她回家。
从小饭馆到他所住的地方,有一段下坡路,路面旁边有水沟。我一路搀扶着他,突然趁他不备,将他一推,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像麻袋一样直接摔到了沟里。
站在路边,看着他在里面挣扎着,想爬几次却爬不上来的狼狈样,真是解气。
我要的是他的命,所以,等在他再度想爬上来时,我会再次将他推下去。
可是就在这时,有个路人经过,他以为我在救人,帮我一把把麻老六救了上来。
麻老六没死,只是左胳膊有些骨折。
我在懊恼之时,不得不继续扮演我之前角色,等待着下一个时机。
令我和陈冉出乎意料的是,麻老六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打听到了陈冉女儿的名字,以及在哪个学校上学。
我得加快行动了。
为了庆祝他所谓得而复失的两百块钱,我买了猪头肉和啤酒去他住的地方找他。
猪头肉没有毒,啤酒也没有毒,但是他用的一次性筷子,却被我涂上了老鼠药。在我的心目中,麻老六就是一只可恶、丑陋、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大老鼠。
为了避免嫌疑,我事先离开了他所住的地方,当然也悄悄地把我和他的筷子调掉了,并将毒筷子带离了现场。
本以为这次可以成功,但没有想到,麻老六还是没有死,而且警方就他中毒事件已经立案了。
即便如此,我依旧没有退缩。
和陈冉见面后,我们商量了其他的办法。既然杀不死麻老六,那么就“杀”死陈冉。
计划已经酝酿,我得继续留在麻老六身边。
但事情依旧超出了我的意外。麻老六在元气大伤之后,居然从老家招来了一个帮手。
当我听到“宝根”这名字时,犹如被电击一下。
因为我留在那个村庄的孩子,就叫宝根。
在病房里面,我装着不经意地打探他的年龄。
当麻老六告诉我,他还有几天就十八了。我更加认定,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压抑住内心汹涌的情感。他已经长这么大了,个头比我还要高。但令我心痛的是,他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不然也不会和麻老六这样的人贩子混在一起。
在他们即将逃离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特意在宾馆外面的蛋糕店里面买了一个蛋糕送给他。
这份蛋糕里面有着我无尽的,难言的情感。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而他拐走仇娜的事,完全出乎了我和陈冉的预料。
如果我当初知道仇娜被藏在那辆面包车上,我无论如何都会阻止他继续犯罪。
仇娜的失踪,使得我和陈冉再次见面。
街心公园里面,我们以抓阄的方式决定是否报警。
当她看到是1后,面部肌肉放松下来。她内心还是倾向救仇娜。
而她不知道的是,我做了手脚,在两个小纸片写的都是1。
不管抓到哪个1,还是2,仇娜是一定要救的。
可仇娜被救回来,陈冉却被推入了毁灭性的境地。
除此之外,大家还越来越关注,二十年前,那场火升起来时,另外一个和她逃出生天的女人到底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还好吗。
人人都在祝福,人人都在同情,人人都在好奇,人人都在娱乐。
就连女儿小宁回来后,都会问我,“妈,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你想她暴露在公众视野中吗?”
她想了想,“还是不要吧。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不想过安静的生活呢,干嘛要去揭人家的伤疤,而且人贩子已经被抓了啊,可以到结束了。”
我感到心中有些许欣慰。
女儿又说,“如果她漂泊在外地的话,我希望她能回家,和父母的相聚,说不定,她的家人也在找她呢。”
我问,“如果她本来在家里就不被疼爱,而她现在的生活也稳定下来,你觉得,她还有必要回去吗?”
“这……”她不太能理解,“天底下还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吗?不爱,为什么要生呢。”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
我既想到了我的父母,也想到了宝根。
我相信,陈冉肯定也不止一次想过,自己被迫孕育,和自己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的那两个孩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她幸运,还是比她悲哀,在这个城市,我竟然遇到了我的孩子。
如果当初,我在逃走的时候带上他,他会不会就不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了?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虽然舆论如潮水一般,渐渐退去,一切似乎又归于沉寂。我的生活恢复了从前。
但女儿小宁一直在等我的解释,她很担心,我是害死她同学母亲的凶手。
于是,一个月后的傍晚,我们来到凌浦大桥上。
夕阳特别大,晚霞铺满了西天,河水热烈得像撒了一层金子。
我向小宁讲述了一切。
除了,她的亲生父亲是谁。
我说完后,她抱着我,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替她擦去泪水,告诉她,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
就像那夕阳,落下山头后,明天又会有一轮新的太阳升起。那代表着希望会再一次降临。
说完后,我有一种奔跑的冲动。
于是,在那燃烧的天空之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摆动起双臂。
为了寻得一方安宁之所,为了心灵深处的宁静,跋山涉水,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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