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两个肾换一个孩子

01

怀孕5个多月的时候，我开始手脚肿得不像话。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过敏体质的原因，而且我自己就是护士，自认自己的身体可控。

我妈过生日那天，我回娘家看她，穿不下鞋子的我，只好趿拉着男士大码拖鞋。孕妇裙下两条肿胀到发亮的双腿，又黑又丑。我妈一见到我的神态，立刻紧张起来。

她问我最近有没有难受或者不舒服的地方，我说除了感觉身体肿胀，没有其他不舒服。

她极力要求我去医院做检查。后来，我妈回忆，她当时凭借做母亲的第六感，觉察到一丝不安和担忧。

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我在镇里的矿办医院当护士，我原本想在我工作的医院随意检查一下，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大事，每个月的产检都没落下，每次的报告都显示正常。但她不同意，她说没见过怀孕5个多月就肿胀这么严重的，如果是正常肿胀一般从七八个月才开始。

我拗不过她，就让老公开车带我去了40公里外的市医院。

我还记得那天阴天，灰蒙蒙的天气再加上闷热的空气，让我喘不过气。在诊室，医生看见我第一眼就问了一句，你有没有高血压。我回说没有，除了有点过敏体质，没什么毛病。

医生没说话，抄起桌上的血压仪让我露出手臂。“大压150、小压96”，血压仪报出的数据，让我一度怀疑它是不是坏了。但我心里还是没把它当回事，妊娠高血压只要控制得好，没什么事，我安慰自己。医生开了一堆单子让我去化验，抽血、验尿、B超、心电图......

我当时觉得医生有点小题大做，我不过是高血压，吃点降压药就行，或者住院输液也可以。没必要再检查那么多项，顶多是做个B超看看孩子的情况。我老公看着单子上的名目，有点害怕，商量我说做就做吧，没事就更好了。我也是怕他和我妈过于担心，就同意了。

医院做检查的人很多，有些项目预约到了下午。医院快下班的时间，我们拿到了所有的化验单。

密密麻麻的+号和疑似肾功能受损的字眼，像被放大了十倍。那一刻我不知所措。

人在得知坏消息时，多半是哭不出来的，因为心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叮咬，沉到湖底。原来人的命运，是从那样一个不起眼的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确诊妊娠高血压，伴随肾功能受损。

医生说：“你或者可以选择终止妊娠。但有可能再怀孕也会面临这样的状况。”这句话，让我泪如雨下。老公踌躇犹豫，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在电话里歇斯底里让我放弃这个孩子。但我实在不舍得啊，这几乎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我留下了她。选择让自己承受痛苦。

我住进了医院，那天，我还并不知道，从此后将近2年的时间，我再也没回过家。

02

一边输液、吃药做检查，一边保胎。日子煎熬着来到了怀孕8个月。我以为，最坏的日子也就不过如此了，等熬过孩子出生，我就彻底解放了。

可惜，命运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就是平常的某一天，我忽然开始大出血。高血压的控制，效果并不理想，每一天我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意外比明天先来。可偏偏不随人愿。我昏昏沉沉的躺在手术室，人来人往嘈杂又焦急。“快找家属签字。”“孩子早产送监护室”“产妇肾脏负担太重，有肾衰的迹象。”......

我妈说，那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和我爸急得直跺脚流泪，我老公和我哥跑上跑下一会签字，一会准备孩子的东西。那天，我爸妈看到了她们这辈子看到的第一张病危通知。说命运不公，或许有些武断，因为它给了我和孩子一丝存活的机会。

早产的孩子，被送去监护室。我没来得及看她一眼。确切的说，没有人来得及看她一眼。

都在为我的生与死担忧。还好，我挺过来了。

我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记不清自己在医院昏昏沉沉睡了几天。等我醒来的时候，浑身插满了管子。从ICU到普通病房，我用了1个多月的时间。伴随我的还有:失去了一颗衰竭的肾，身体里残存的另一颗有一丝运转能力的肾。

肾脏衰竭，，是我新的疾病。

03

我妈那阵子，经常偷着抹泪，还迷信。过去她是从不信这些的。可是，作为母亲的她，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让她不得不转移一下精神压力，试图从迷信这事上，找到安慰。

那时候她开一家饭店，在我得病的那半年，她转兑了。换回一笔钱，维持我的医疗费用。

我每天都要输激素类的药，我再也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排尿，导尿管和尿袋，会伴随我多久我也不知道。最要命的是，药物透析，一天3次，每次接近2小时。

无数次，我看着女儿粉嫩的脸想，用我的命换你的命，真的值得吗？因为，我也是女儿啊，我为你负责了，却愧对自己的母亲。

我当然更无法接受现实。无法接受从一个正常人，成为一个再也无法正常生活的一个人。金钱的压力，对日后生活的担忧，还有再也无法正常的身体，让我一度产生想死的念头。那段时间，没有人能够给我支点。而对于医生提到唯有“换肾”是唯一出路，我并没有抱太多幻想。

一是因为钱，二是因为肾源。

而且，即便接受换肾，也不见得百分之百就会好，这中间我要经历漫长的排异，危险随时发生。但我妈咬咬牙，告诉我：“一定要换。”我爸见我一副颓败的样子，怕我想不开，于是，跟家人商量，要带我去北京治病。他们总以为大城市大医院，肯定就是生命的希望。我不以为然。在医院的病情逐渐稳定后，我爸带着我，一路去了北京。从小到大，我爸都是沉默不语的形象，那次在去北京的车上，他罕见地说了两句：“别担心钱，肯定能治好。”

到了北京，住进医院后，我其实日子并没有更好过。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跟我一样，肾衰的病友。而我们，除了每天用药透析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等待肾源。

这么多人，就为了等一个能和自己配对的肾源，那种希望，几乎等于绝望。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我爸妈偷偷瞒着我去做了肾源配对。

我哥本来也要去，我妈担心他也要养家糊口，就让他再等等，实在配不上再说。

生活并没有奇迹。父母的肾源配对没有成功，而我也拒绝我哥给我提供肾源。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病拖累他的家庭，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都不容易。

我就这样，在医院住了大半年，什么也没等到，而那一点希望，也全然消失。

拖着残缺的病体，我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对于我这种病情还算稳定的情况，就完全可以回家做药物透析了。回家真好。离家太久了，孩子已经快一岁，而我们完全陌生。在我自顾不暇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孤单的在姥姥家等妈妈。我很愧疚，但也无可奈何。

她很懂事，我在家做透析的时候，她会乖乖陪在我身边，安慰我说妈妈不痛。我老公人很好，回家后，他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我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医院和家，是两种感觉，尽管都离不开那一堆透析管和导尿管。

但家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

04

为了缓解家庭压力，我回到单位上班，领导怕我劳累，特意给我调到“清水衙门”的部门，我每天只是整理整理文件，事儿不多，因为我“忙不过来”。

上午8点30上班，一个半小时后，我要回家做透析，做完收拾好，基本要11点多，透析结束，我还要导尿。而下午上班后一个小时，我依然要准时回家，做透析。留置的导尿管，需要格外注意清洗，避免感染，每3-4周，都需要更换一次。为了防止感染，我还需要多喝水，多排尿。这对我来说，异常痛苦。

日复一日，原来那些我觉得麻烦和痛苦的“治病”步骤，逐渐习以为常。而那个“等待肾源的病友群里，”不断地有人沉默，和消失。看着群里越来越少的人。我知道，在希望随时会破灭的日子里，我们都在勉强地活着。很伤感，但又很无奈。

因为生个孩子，改变了人生的故事，从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拼命生下的孩子，也没从我这里得到过如正常妈妈那样的陪伴和亲密。身不由己的何止是我一个人呢？

孩子刚出生，早产，身体情况不好，还是个女儿，我婆婆一度想放弃她。送人，或者不养了。我妈不同意，跟我婆婆吵架，“我女儿用命换来的孩子，还能不要？”孩子出院后，我妈把她抱回家，一点一点的用奶粉把她喂大。一边担心着我的身体，一边帮我照顾着孩子。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6年多。

后来就逐渐麻木了，有一种人生也就这样了的“宿命感。”每个月，我爸都会往北京的医院打两个电话，询问肾源的事儿，但每一次的答案，并没有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想到这儿，就心酸。尤其是孩子越来越大，读了幼儿园，又即将上小学。有时候，想到自己可能没有机会陪伴她长大，就止不住流泪。跟我折腾那几年，我爸妈也老得很快，晚上睡不着，白天一个要赚钱一个要照顾孩子。我老公也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放弃了发展事业的机会，留在身边照顾我。

如果没有这个病，我的人生大概就是人人艳羡的“圆满人生。”或许是上天还不愿意收留我，或许觉得我遭罪的日子够数了，也是在一个平凡的午后。一个电话，再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05

那天下大雨，非常大。我妈说她心情不好，莫名的心烦，想出去打麻将，走之前还嘱咐我和我爸，谁都不要给她打电话。

我妈走后大概半个小时，我爸接到了北京医院的电话。电话里说，现在有一个跟我匹配的肾源，但是需要我12个小时之内赶到北京准备移植手术。我爸一听立刻打电话给我妈。

那天的大雨里充斥的希望，大概是我那么多年唯一一次感受到关于喜悦的情绪。从我住的小镇到北京，470多公里，开车最快要6个多小时，但那天下大雨，可能需要8-9个小时。我哥开着车在雨里奔驰，，我爸激动得手一直在抖妈不停催促我哥快一点，再快一点。

能够救命的肾源，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是我父母的唯一希望。我们总以为只要移植成功，我们的人生跟从前，并无不同。可当医生把那一堆密密麻麻的术前同意书递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

“死亡”这个字眼，好多次出现在那几张纸上，“搏命”似乎才是对这次手术最好的诠释。他们商量签字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也是个不得不的选择，至于那些手术中和手术后的意外，这又是一次看命的无奈。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我醒来的时间也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医生说这是一颗强有力的年轻肾脏，但她突然失去生命，而她做出的这个选择，让我有了重生的机会。我非常感激她。

肾脏移植手术后，我的排异反应没有预期的大，这颗肾脏在我的身体里，似乎又找到了新主人一般的适宜。

父母家人担忧的心渐渐松下去，而我也因为不再透析，不再用导尿管，七八年的时间，我终于可以自主排尿，身体的负担越来越轻。从最开始输排异药物，到最后只需要每天一颗小小的排异药片。我知道，我的人生活过来了。可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的我，那些因为激素药物刺激留下的臃肿再也无法消失，黑色素沉淀在我的身体上、脸上，三十几岁的我比同龄人老了不止10岁。每天一粒排异药，服用终身。日子随着我的痊愈，渐渐回到正轨。

因为治病欠下几十万的债，我妈开始想办法还亲戚朋友，没钱盘店重回餐饮业的她，支个小摊开始卖包子，50多岁的她常常从早站到晚，怕我身体吃不消，她从不让我去帮忙。我爸更是，在工作之余做起了兼职会计，周末也不休息。我老公为了让家里条件好起来，缓解压力，一个人打着三份工。而我呢，在家里管管孩子，一个月2000多块钱工资维持家用。

这段没钱但至少活着的日子，一点也没觉得艰难，倒是看到父母为30几岁的我还要奔波受苦，常常心疼焦躁。我哥那时候升职加薪的路走得顺畅点，常接济我，他知道我这些年为这个病没吃好喝好，经常变着法的想让我过好点。

如今，距离换肾已经过去7年，债还完了，女儿读了初中，老公依旧每天忙碌希望给我们更好的生活。父亲从岗位退休，母亲也不再摆摊。手里有点存款的他们在市里买了房子养老。前段时间，我听我哥说，我爸在到处给我看房子，因为我没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住的是我父母在小镇时候的那套旧房，我爸一直对我没房的事耿耿于怀，每天骑车去各个楼盘转悠，想着遇到合适的一定要付首付给我买一套。

我记得小时候读幼儿园，我每天哭闹，哄不好，天天哭着找妈妈，我妈为了让我安心，她专门在幼儿园找了后厨的工作，陪了我3年。我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对我和我哥的要求和选择，她嘴上嫌弃但心里永远都是支持，这些年，如果不是她的坚持，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生孩子住院那段日子，也听到过另外一个故事，一个怀了双胞胎的女人，生产时遇到羊水栓塞，孩子没保住，女人陷入昏迷，成了植物人。家里人觉得这是个医疗事故，要跟医院打官司，事情大概坚持1年不到，官司还没什么进展，女人的老公就跟女人的父亲提出了离婚。起初这个父亲不同意，觉得女儿本就可怜，这么快再失去婚姻，失去能照顾她的人，这太残酷。但架不住男人态度强硬，最后男人给了20万的疗养费，把婚离了。从此后，这个成了植物人的女人身边，永远都有一个满头白发寡言少语的父亲在照顾，而母亲则赚钱贴补家用，10几年了，这个女人再没醒过，但她也没有变得更差，没得过褥疮，还胖了。而这个父亲，枯瘦许多，老去的身体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照顾女儿的重担，于是母亲也选择回到父女身边，老两口一起照顾唯一的女儿。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曾有过一段时间对婚姻的怀疑，甚至提出过离婚，但我老公坚定的拒绝了我的要求。他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用他的乐观感染我，他说他出身贫苦，所以辛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要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我很庆幸，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经历过生死之后，真的会对人生有更宽柔的认识，我从来没跟我女儿说过，我生病的原因和对生命曾有过的绝望，那些曾折磨过我身心的东西，就留给我就好，不必让她承受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我生她的时候，仅仅希望她快乐健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