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诞辰90周年：在钝化的时代，恢复对美的感知力和想象力

现代快报讯（记者 张垚仟）今年是苏珊 · 桑塔格诞辰 90 周年，同时也是桑塔格第一次到访中国 50 周年。作为 20 世纪美国文化的象征，桑塔格被誉为 " 美国公众的良心 "，她的一生与美国乃至世界的文化发展息息相关。

桑塔格留下了丰富的创作遗产，关于艺术与政治、名流与风格、激进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 …… 这些构成了现代文化不可或缺的关键元素。她亲临历史现场。古巴革命开始时，她在那里；柏林墙倒塌时，她在那里；美国炮火轰炸下的越南，战火中的以色列，被围困的萨拉热窝，她都在场。

桑塔格与中国也有着密切的渊源。桑塔格的父母曾经在天津经商，她认为自己生命的起点就在中国这片神秘而博大的土地上。1973 年 1 月，桑塔格受邀访问中国，成行之前就激动地写下了《中国旅行计划》，并把 " 学习汉语 " 列为她有生之年要实现的三件事之一。《桑塔格传》的作者莫泽认为中国是桑塔格 " 这位最具世界主义情怀的美国作家第一个念念不忘的地方 "。

为纪念这位犀利而睿智、复杂而迷人的文化评论家和作家，1 月 15 日下午，翻译家姚君伟，南京大学学者但汉松、陆远做客南京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围绕译林版普利策奖传记《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解读桑塔格的人生和文学。

△（左起）陆远、姚君伟、但汉松

" 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传记 "

作为桑塔格资深研究专家和翻译家，姚君伟自 2003 年起便开始向国内读者译介桑塔格的作品，近 20 年来共翻译了 10 部桑塔格的原作和相关著作。基于深厚的语言功底和学术涵养，他的第一部译作《恩主》便精准把握了桑塔格的文风特色，出版后给桑塔格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打动了其子戴维。2004 年，姚君伟在美国访学期间，受桑塔格的邀请，前往其家中做客。桑塔格表示希望他能够将更多自己的作品译介到中国，姚君伟当即答应了桑塔格。

因为这份承诺，也出于对桑塔格文风的喜爱，只要有出版社约稿，姚君伟便欣然答应，陆续翻译了桑塔格的长篇小说、评论集、日记以及桑塔格之子戴维的关于母亲的回忆录。桑塔格在世时，姚君伟还曾通过邮件向她本人请教在翻译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并一直与其子戴维保持着联系。作为桑塔格家乃至其亲友最为信赖的中文翻译专家，《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的中文翻译任务，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姚君伟的肩上。

△译者姚君伟与桑塔格

实际上，在这本传记之前，国际上已出版过几种桑塔格传记，但大多因种种原因不尽如人意，戴维便邀请了曾获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提名奖的年轻作家本杰明 · 莫泽来为母亲书写传记。莫泽熟读桑塔格的全部作品，采访了与桑塔格有过交集的近 600 人，毫不避讳桑塔格生活和创作中的诸多争议话题；莫泽还获准阅读桑塔格留下的所有文档和资料，得到了大量未被外界掌握的信息。此外，这部传记还获得了很多珍贵照片的授权，记录了桑塔格一生中各个阶段的样貌。《纽约时报》对该书赞誉可谓恰如其分：" 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传记 "。

几乎无法阐释的桑塔格

没有哪个作家能像桑塔格那样真正成为 20 世纪美国文化的象征，也没有哪个作家像她一样在众多领域才华横溢。桑塔格又给译者姚君伟和学者但汉松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2017 年，在翻译《苏珊 · 桑塔格谈话录》时，姚君伟与原著者利兰 · 波格进行了一次访谈，发表时的标题便为《阐释几乎不可阐释的苏珊 · 桑塔格》。为什么在大多数桑塔格的研究者眼中，她是无法阐释或无法定义的？姚君伟认为，这与桑塔格的身份多样、性格多面、命运多舛、视角多元有关。

在他看来，桑塔格首先是一位 " 学霸 "。她从六七岁开始写作，16 岁进入大学学习；在素以严格著称的芝加哥大学，用两年时间完成了原本四年的课程。19 岁生下孩子后，先后求学于康涅狄格大学、牛津大学与哈佛大学。享受了一段时间法国文化宽松的环境后，她回到美国，成为当时纽约知识分子圈内地位最高的两大杂志之一——《评论》杂志的编辑。除文学外，在电影、绘画、舞蹈、歌剧等其他艺术门类，桑塔格都发表了精彩的艺术评论。

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桑塔格又是一位极具批判性的作家和评论家。她在《反对阐释》一文中以革命性的姿态提出 " 新感受力 " 的概念来倡导一种更加直接的，不加伪装地看待事物的方式，并主张在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以直接的感觉代替理论的分析。在名著《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美国文化》里 , 作者莫里斯 · 迪克斯坦将桑塔格和欧文 · 豪视为美国 " 现有的目光最敏锐的文论家 "，足以看出桑塔格在美国文化史上的影响。

让姚君伟更为钦佩的是，桑塔格是一位走出书斋的作家和学者，深具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她曾因参加美国 " 反越战 " 游行被捕，也曾 11 次前往被围困的萨拉热窝，在炸弹的袭击中排练《等待戈多》，以声援这座炮火中的城市，身体力行地捍卫了文学与艺术的尊严。

△姚君伟

在但汉松眼中，桑塔格一直是一位拒绝被定义或者被标签化的作家。尽管桑塔格有一位亲密的同性伴侣，但她不愿为性取向所捆绑，一直拒绝公开谈论相关的问题，这种拒绝被定义的姿态让但汉松为之着迷。此外，桑塔格作为知识分子的公共形象以及通过文本呈现的学术形象也给他留下了截然不同但深刻的印象。上个世纪末，身为美国知名的知识分子，哪怕自己和家人会承担很多非议和责难，桑塔格都勇于站起来表达自己不同于大多数人的对时事政治的观点和看法，这种 " 文化英雄 " 的形象让当时还是大学生的但汉松非常敬佩。当他开始进行博士研究，真正进入桑塔格的英文文本时，作家极具风格的写作、语言的组织能力、知识的广博程度，也让但汉松感到震撼：她怎么可以把英文写到好到这种程度？

△但汉松

一位生逢其时的知识分子

如同陆远所说，《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不仅呈现了桑塔格个人的生平，同时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 20 世纪美国乃至西方文化史的画卷。桑塔格并非横空出世的，二十世纪的历史和文化土壤如何影响了桑塔格？

△陆远

但汉松认为，桑塔格的 " 诞生 " 得益于当时美国的历史发展与社会文化氛围。从历史变化脉络来看，美国的知识分子在摇摆于左翼思想、自由主义和托洛茨基主义之后，开始厌倦政治和党派之争，转而投身艺术和文化领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纽约艺术圈呈现一派繁荣景象，出现了激浪派、偶发艺术、波普艺术等一系列具有震撼性和先锋性的艺术实践。艺术实践的发展促进了文艺评论的发展，批评家的黄金时代到来了，就如同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在上个世界五六十年代，" 除了物理科学之外，人们会认为文艺评论是最有价值的智识生活 "。这样的背景下，生活于纽约的桑塔格不仅能与当时活跃的艺术家成为朋友，还可以参与他们的艺术实践，发表了一篇篇具有建设性和穿透力的艺术评论，" 桑塔格就是生逢其时，她的天赋和气质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人，只要她出现在知识分子的派对上，所有的人目光都围绕着她。" 但汉松说。

除了受美国社会文化的影响，姚君伟认为，桑塔格的个人经历和阅读写作也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这从小说《恩主》便可见一斑。这部小说不仅是桑塔格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更是奠定其小说文风的一部重要之作。《恩主》不注重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充满了散文式的情绪化表达，能够看出法国新小说派对桑塔格的影响。读中学时，桑塔格曾和同学们采访过流亡美国的德国小说家托马斯 · 曼。托马斯 · 曼的代表作《魔山》是典型的德国小说，具有思辨性质，在主题上探讨了欲望与理性、社会与个人等矛盾议题，而在桑塔格后来的很多作品中也都讨论了这些议题，" 无论是她的生活、阅历还是作品，都与欧洲文化有分不清、割不断的联系。" 姚君伟说。

通过传记走向桑塔格的作品

姚君伟拜访桑塔格时，她已经 71 岁，但仍充满风度和气场。姚君伟说，偶尔有人在街头上碰到桑塔纳，向她表示尊敬和喜爱，但没有读过她的作品时，桑塔格也会非常恼火，" 作者写《桑塔格传》的初衷也是希望读者通过了解她的人生故事，哪怕是八卦，能够走向桑塔格的作品。"

△《桑塔格传》 译林出版社

实际上，《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出版后，获得了评论界两极分化的评价，因为书中所展现的桑塔格不为人知的、私人的一面让有些读者无法接受，比如她卫生习惯堪忧、对伴侣精神虐待。" 当事无巨细的访谈和评论堆积在一起，我们对桑塔格是更了解还是更困惑，是值得讨论的。" 但汉松说，" 这本书不应该成为为桑塔格盖棺定论的作品，阅读本是一个无穷尽的抵达过程，提醒读者们发现一个思想豪杰本应有的复杂性。"

比如，她会焦虑自己的文学地位，在写完《论摄影》后询问朋友自己写得有没有本雅明好；她也渴望奖项的肯定，得知南非作家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她黯然神伤，因为诺贝尔文学奖不会连续两年颁发给英语写作的作者，而桑塔格此时已经身患白血病，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 这是一个有着肉身必然局限性的女性该有的复杂情感，带着这样的维度再去反观她的所作所为，我会更加崇拜她。"

" 文学即自由 "

有很多人问过姚君伟，作为一名男性，为什么选择翻译、研究桑塔格这样一位女性作家作品和生平，期间是否会感到隔阂或障碍。在他看来，翻译者与作者的性别、身份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同时，桑塔格并不是一位强调性别差异的作者，她反对一切的分离和隔阂，包括性别、不同文化、不同世界的隔阂，在她看来，只有打破隔阂，走向多元，才能获得文化上的进步。

对此，但汉松也有同感，" 桑塔格从不囿于性别这一视角，而是从历史乃至人类的角度来讨论问题，虽然桑塔格不愿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女性主义者，但她身体力行地向当代女性证明了作为‘第二性’可以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她的情感、社会、智识生活无一不打破了刻板形象。从这个角度来说，桑塔格和女性主义者们从不同的路径抵达了一致的彼岸，即能够建立更加良善、正义、平等、美好的生活。"

△活动现场

桑塔格能够带给当代学者的启示还有很多。在活动最后，但汉松强调，桑塔格一生的理想就是希望传播关于阅读的理念，因为只有阅读能够让人真正地理解和感受文学艺术之美，恢复对艺术的感知力和感受力，改变人类心灵和想象力粗俗的现状，" 如同书中所说‘文学即自由’，越是在我们的感受力和想象力被互联网时代所钝化的时候，知识分子更应该向桑塔格看齐。"

（出版社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