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琐事] 五月槐花香

小时候，满嘴里习惯将刺槐称作“洋槐”，自是跟大人们嘴里学来的。当然，大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嘴里的“洋”字儿更是多的不绝于耳，像是“洋火”、“洋油”、“洋车子”什么的等等。

“洋”么，“泊来品”的意思。

这刺槐也是“泊来品”？闲来一查，还果真是，原产美国，17世纪传入欧洲和非洲，中国于18世纪末从欧洲引入青岛栽培，后在黄河流域普遍栽植。

看看，还真是洋玩意儿。而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洋槐应该是咱们自个儿的东西，倒是那“国槐”，也就是多作为行道树栽植，在槐花似开未开、被人们称作“槐米”的时辰采来当药材卖的那种槐树，才应该是“洋玩意儿”呢。

既然洋槐是“洋槐”，那在国外自当是寻常见的。还别说，真的是寻常可见。

初见是在德国慕尼黑。当然，这个“初见”不见得真是初见，只是留了意、印象深罢了。

那是2015年，在慕尼黑新佩拉赫区购物中心西门外，有个篮球场大小、比篮球场方正的小广场，广场左边有家药店，右边有座二层设有诊所的小楼。广场的四周，间或植有一圈儿洋槐树，遇到的时候恰值槐花盛开，十分熟悉的那股芳香扑鼻而来，一下子就嗅有了“家乡”的味道儿。

新鲜粉嫩的洋槐花儿，是可以做“熘菜”吃的。我倒一直不感兴趣，但夫人好这口。不过当时我俩谁也没动那心思，因为知道在这种环境里采槐花儿，那就未免违和得太过离谱。

虽压抑住了吃的欲望，却终是没压抑住摘一小簇鉴别把玩的好奇。搁手里搓一搓闻闻，填嘴里嚼一嚼尝尝，嗯，跟咱家的绝对一个味儿！

德国槐花儿开的时节当时没留意专门去记，不过那次是三月中旬过去，六月上旬回来，槐花自当是开在这个期间春暖花开的时节。

转过年来，又一次过去的时候是五月下旬，女儿搬了新家，新家小区靠近地铁站的出口处，有一排专门回收特殊垃圾的大号垃圾箱，后面赫然屹立着几棵粗壮高大的洋槐树，凭树干的粗细，虽不能称为古木，但至少可以称得上老树了。花儿也正开着，但似曾过了盛花期。如此算来，慕尼黑的洋槐花儿，大致比我们这儿晚开了差不多一个节气。

再后来，在国外有股稀罕劲儿地见到洋槐树，地点已转到了澳洲。

那是路边一家“House”前庭里的一棵，当时挺兴奋，因为百度里说，这种刺槐的种植范围是“北纬23°-46°、东经86°-124°”, 澳洲至少在纬度上倒过个儿去了吧，所以很感新奇，拍照片发了朋友圈，还饶有兴致地诌了几句打油诗。因当时是10月份，澳洲与我们在季节上反着，呈此春彼秋、你冬他夏的正相悖，所以末尾两句叫做“若非南北时令拧，疑是五月又重来。”

有朋友见了立即发问：他们那里的槐花，和咱们这里的一样能吃吗？

我答：能吃，但他们不会吃，别人不能摘。

实际上，我倒是摘了不几朵，揉碎了闻，也嚼了嚼，但味道似乎更浓郁，尾音儿里有了些许似有似无的药材味儿，怀疑它的基因里大概有我们国槐的若干分之一的血统。

说回来，小时候对洋槐树之所以记忆深刻，全因它的叶子曾是我家兔子的口粮。

上小学时节，家里养了两只安哥拉长毛兔。忘记怎么得来的了，总之是我操持在养。

兔子很漂亮，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通身雪白的长毛。毛长长了，还能剪了到外贸公司去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卖了四毛七分钱，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已然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喂养热情可想而知。

不过那时年龄小，对兔子的食量压根儿没有概念，总是有一搭无一搭地随便给它扔上几片菜叶了事儿。

城里么，也没地儿去薅草。一次不知听谁说，兔子也爱吃槐树叶儿，于是便有了差事。

我们小学对面，隔着条街是一中。一中围墙内，贴着墙边种有一排大槐树，跳上墙头掐槐叶刚好够得着。

那墙厚是二四？顶多三七吧，总之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却宽阔如跑道，墙头上往来驰骋如履平地。采下槐叶拿衣裳兜着，有人吆喝就跑，跑到合适的地方扑通跳下，从没被逮住过。

即便这样，两只兔子终究还是不忍饥饿逃走了。当时是用木栅条给它钉的笼子，咬断木棂子逃走了，逃入了下水道。

当时城里人家住的都是平房大杂院，院子里的雨水都排往街上的下水道，院子大门旁的排水口有一尺见方，兔子就通过它钻入了自由世界。

后来，有邻居透过街边下水道的铁篦子，瞅见过在下水道里谋生的兔子。多年后我想，虽是恢复了自由身，但它们未必能比在我的笼子里吃得饱。

岂止是兔子，其实我也品尝过吃不饱的滋味。

我经历过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那场“三年自然灾害”。如今，网上经常有人议论当年挨饿是不是真事儿。要我说，这还能有假？但大多并非发生在农村，而是在城里。至少于我，是结结实实地在城里挨过饿。

也曾跟家人聊起过，夫人首先不信我的话。也难怪，虽然我与她家挨得挺近，但那个时候她正上幼儿园，估计粮食供应上有专门保障。而我是在家散养的，享受不到特别保障。总之经常吃不饱，“粮食不够‘瓜菜代’”的体验没少亲历。记得借以果腹最多的是胡萝卜，绝对是吃伤了，烦它够够的，以至于此后多年一点儿不愿沾。

近些年有了国外生活的经历，才发现胡萝卜居然与土豆、圆葱一起，成为国外蔬菜的“三大主力”，再加上西兰花和西红柿，共同构成国外蔬菜的“五大金刚”。

到了这个时候，才逐步重新接纳了胡萝卜，但也大都是用它调馅包饺子，极少炖菜吃。反观夫人，却喜爱它喜得简直不得了，烧稀饭愿意切点放进去，尤其喜欢和地瓜一起切成条用烤箱烤着吃。

或许这就是个体差异吧，她下过乡，却没吃够地瓜。我二弟也是下乡知青，却吃伤了地瓜，到现在也是一点儿不沾。

所以说，提到上面那个话题，我是有资格作为当年挨过饿的城里人的见证者的。同时期农村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我觉得会比城里人多少好一些，因有一句“顺口溜”似乎很能说明问题，叫做：“三级工、二级工，不如社员一畦葱。”

回想那段难受过的日子，我也曾寻思过，怎么当年的“瓜菜代”，家里却没曾吃过槐花或者榆钱的“熘菜”呢？

恐怕答案是抢不上吧，何况爸妈当年还都是需要保持一定风度的小干部。

记忆里真正吃上最香的槐花熘菜，还是来自最好的南太行，来自河南林州的两位好朋友，洪谷山景区管理处的小崔和小常。

与他俩结识，发生在2006年“十一”假期自驾山西后的返程。

那天日暮时分，行至林州合涧镇，在国道旁的“东青饭店”就餐，饭店小老板曾干过工程，席间热情推荐他曾施工过的“八泉峡”，但一来我们对纯风光的景区并不是太感冒，二来也不愿再走回头路，所以并未采纳他的建议，而是次日一早按计划直奔洪谷山。

当年洪谷山景区应该还是归林业部门管理，管理处就小崔小常两个人，小崔是位大小伙子，算是景区负责人。小常是位妙龄姑娘、售票员。

当时的门票是20元，停车免费。小崔还特意告知，里边进去一段也有停车场，但那是村里的，要收费，不如就停门口。

此议正合我们之意，况且我们要自门口山崖下，沿北魏摩崖石刻、千佛洞、唐代砖塔等景致，一路往山巅金灯寺走上去。

那是整整溜溜儿一天的往返。下得山来，又是日暮时分，累得不愿再多动弹，与小崔商量好，去前边路口的“三池饭店”用过餐，再返回景区，就地在小崔他们门房的廊下搭帐篷露营。

就这样与小崔小常熟络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后，又在景区门口养蜂人那里买了蜂蜜，才分外不舍地与小崔小常依依惜别。

第二年也就是2007年的“五一”假期，再一次自驾山西，这次设计的路线是自林州南下辉县，沿太行山东南麓从薄壁镇走古太行八陉之一的“白陉”入晋。

当天朝发济南，下午抵达林州石板岩。当年我俩正值野外扎帐露营的兴头上，游览一通后，又去洪谷山会见老朋友。

那时狗儿“豆豆”还正年轻，跟着我们走南闯北不亦乐乎。车停洪谷山景区门口，车门一开，牠先跳下车，径自颠颠地直奔门房跑了去。

小常姑娘先看见了牠，瞬时反应出是我们来了，乐得蹦跳着出门迎了上来。

与小崔、小常尽享重逢的快乐，当晚与小常共进晚餐后，依旧在门房廊下扎帐露营不表。

次日清晨，小崔早早地采来新鲜的槐花，在厨房里蒸了一大锅槐花熘菜，这一顿早餐，才真正实实在在地品尝到了沁人的“五月槐花香”。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小崔小常热情淳朴又善良的形象，还时不时浮现在眼前。每每忆起，总有一份感动挥之不去。尤其小崔说的那句话——“我要用我的作为，尽力让人们改变对河南人的印象”，牢牢刻在了我的心上。

后来，我也曾向同样喜欢自驾出游的好友介绍过洪谷山，介绍过热情的小崔小常。但过了好长时间才听他说，他两口子去了，但门房管事儿的换成了一位老汉，并称其不认识小崔小常。

心下虽生狐疑，但因一直忙于别的，等再一次想到去确认一下的时候，已是数年后的2013年秋。

那是自晋陕甘远行归来，返程途中特意再访洪谷山，到了之后才发现，的确物是人非，一家旅游开发公司全面接管了景区，门票也涨到了80元，停车费10元。好在我们持有当年的“锦绣江山”旅游年票，可以免票游览。想到以后再访的机会恐怕无多，于是又一次登顶再攀金灯寺。

没能再见到小崔小常，心里空落落的，一路的游览除了劳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无精打采。

人世间，相识相逢有着许多的机缘巧合，蓦然别离再无相见却也有着诸多的不防与突然，万般不由人。

写这篇小文时，特意翻看了一下当年的出行路书，其中一项是当时购买蜂蜜的记录——“洪谷山景区门口买蜂蜜，计45元（7.5斤）”。

合着6元一斤哦，真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