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第一眼看到后妈田桂兰,我就不喜欢她。
她比我爸大四岁,看上去像大十几岁一样。
那时候她开11路公交车,常年穿着卡其色工作服。
走路带风,一脸冷漠。
在外婆的破旧老宅里,我爸和外婆为我在村里还是城里读小学大干了一架。
印象中这是我爸第一次在老人面前如此硬气。
他站在堂屋里大声说:“孩子上学肯定要我说了算,打官司这次我也要把她接到身边去。”
外婆把我搂得紧紧的,喊着:“这是我闺女的命,谁要让我们娘俩分开,我就和他拼了这条老命!”
田桂兰这时候走进里屋,轻声说:“大姨,您就是拼命,也要看值不值。县城离这里也不远,您想看小暖,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县城的学校,总比村子里的好,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考虑,再说,就是咱们打官司,抚养权也肯定在我们这边,真闹到那个程度,您让小暖怎么想,怎么面对咱们两边?”
外婆眼皮都不抬,哼了一声:“后妈,有几个好的?何况还带着自己的娃。”
田桂兰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后妈也是妈,这次我和她爸是下定决心的,您也理智点。”
外婆忽然在屋里哭得歇斯底里,我冲出去,狠狠地咬了田桂兰的左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
舅妈一把扯开我,大声说:“快放开,这孩子,怎么能这样!”
我瞪着田桂兰:“谁叫她惹我外婆哭。”
我又斜了一眼我爸,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一屋子人瞬间安静了,我爸的脸越来越白。
他愣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说。
塌着腰,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空气里弥漫着哽咽的、压抑着的抽泣。
田桂兰离开时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对舅舅、舅妈说:“孩子这个年纪就有这个心思,你们都是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咋样对孩子最好,劝劝老人。”
舅舅推了我一下:“你听谁胡说的,你爸月月来,待你不好么?你怎好这样扎人心。”
我一头扎进外婆怀里。
哪里需要别人胡说,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那些残缺的只字片语,加上外婆和舅舅对他的态度,我早知道了大概。
据说生我那年的冬天极冷,瓦盆里的水,放在外面几个小时就能冻成冰坨坨。
那时候我爸在县城做干果生意,临近过年,要到新疆去进批货。
我妈当时怀着孕,心里是不愿意他去的,又想着多个娃,花销会更多,只能答应了。
他到新疆的第二天,给我妈打电话报了平安,说两天办好货,再过四天能到家,叫她别惦记。
可是过了四天,他没到家,也没来电话。
那时我爸没有手机,她着急也只能干等着。
过了一天没消息,第二天还没消息,第三天天就开始下大雪,半夜风吹得门哗哗响,她总觉得是有人在叫门,是我爸回来了。
那夜她在院子里滑倒了,后来被外婆叫人七手八脚送到医院,结果我提前一个多月来到了这个世界,她却离开了。
她走的第二天我爸到的家,说是新疆的雪太大了,火车被困在了铁轨线上,一困就是四天。
外婆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打了出去。
从此再没拿正眼看过他。
2
我叫苏小暖。
外婆说“小暖”是我妈临终前给我起的名字。
我常想,为什么她要拿这两个字给我当名字?是因为那个冬天的雪夜太冷了么?
从懂事起,我就希望可以梦到她,可以亲口问问她。
家里有两张她的照片。
一张是和我爸的结婚照,一张是她扎两个大辫子的单身照。
外婆总爱指着照片对我说:“小暖,那是妈妈,叫妈妈。”
最终,舅妈还是做通了外婆的工作,我回到了我爸身边读小学。
舅妈说:”你舅去城里跟邻居们打听了,也到田桂兰的单位问了,都说她是个好女人。“
别人都说我爸在城里是发了财的,要不是为了我,找个头婚没孩的不都是一句话,选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女人,就是图她本分,能对我好。
舅妈又对外婆说:“说的难听点,您还能陪小暖多少年?她越大和她爸越生分,孩子以后怎么办?咱们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再说,我和她舅也会常去看,不会把孩子推出去就不管了。”
外婆那晚躺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
清晨我醒的时候,她早已把东西收拾好。
她搂着我,摸着我的头发想了好久。
她说:“要听你爸的话。你妈的事只是个意外,其实不怪他。”
“后妈要是待你不好,等舅舅和我去的时候再说,平时要学会忍着点。”
我听话地点头。
新家三室一厅,90平米。
他们安排我和田桂兰带来的姐姐住一间。
我说:“不是还有一间卧室么,我要单独住一间。”
爸爸刚要说话,田桂兰在后面碰了他一下,抢先开口说:“要想单独住一间,你先要开口叫我妈。”
我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晚上去卫生间,新式的抽水马桶让我新奇。
我一遍遍拉动小绳子,看水流下去。
姐姐走进来说:“你这样玩,要浪费多少水费,这可不行。”
我一把推开她,嘴里嘟囔着:“要你管,我爸挣的钱。”
回房间的时候,我爸卧室的房门虚掩着。
田桂兰用尽量压低的声音说:“她才7岁,这个体型绝对是严重超重了,必须给孩子减减,对身体不好呀。”
我爸说:“她是早产,她外婆一直说她身体弱,难免娇惯,是要调理的。”
“我看呀,就是老人太溺爱了。”
我一脚把门踹开:“不许你们背后说我外婆。”
田桂兰的脸上怏怏的:“这孩子这么没规矩,还偷听大人说话。”
晚上睡觉,我第一次哭湿了枕头。
从小,邻居都说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小孩。
舅妈说我生下来可以用两样东西形容,静物描写就是块小砖头,动态形容就是只大耗子。
都说母乳喂养好,外婆就拿着仅有的钱,挨家挨户敲村里产妇家的门。
打记事起,外婆就在竭尽所能给我调理。
麦收改善生活买的猪肉,池塘里巴掌大的小鱼,新下的鸡蛋,红白事儿人家送来的豆腐脑,赶集时的一根油条……
都被外婆放进了我嘴里。
我5岁时,表弟抢了我的煮鸡蛋,外婆追了三条街,指着舅妈的鼻子骂。
村里人都说外婆傻,不疼亲孙子,却疼外孙女,分不清远近。
外婆总是把我背在背上,笑着说:“这是我闺女的命呀。”
3
田桂兰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拉着我走在大街上。
我想甩开她的手,奈何我用力,她也加大力气握得死死的。
我别别扭扭地瞪着她,她好像没看到一样。
一边走一边和我说:“一年级我送你,二年级我让姐姐等你,你们一起上下学。路线你自己也要记住。”
“我不要你送。”
“你说了不算,我和你爸现在是你的监护人。”
她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你爸工作忙,以后你的学习也是我管。”
“我不用你管。”
“那就都做好。你都做好了,我自然不管也不说。”
那天阳光刺眼,她拉着我在医院的楼上,来来回回地走。
我看着她取单子,询问,陪我检查。
她始终没松开拉着我的手,尽管我们的手心都有湿湿的汗。
外婆第一次来看我是一个月之后,我给她列了长长的罪状。
三餐对我和姐姐区别对待,给我的肉是限量的,蔬菜多,鸡蛋隔两天才能看到一次。
上学只肯陪我走着去,姐姐却可以坐公交。
她还把外婆留给我的零用钱都没收了,不许我吃一点零食,而且背后说外婆溺爱我。
我以为外婆会和以前一样,拉着我去找田桂兰说理。
可她没有,听我说完,怔怔地说:“你要听话,这是为你好。”
课文里有一个“肥”字,班里调皮的那几个男生冲我挤眉弄眼地嘲弄,我没搭理,下课离开座位,听到后面轰然大笑。
我下意识摸后背,不知谁在我后背上贴了猪头,下面用拼音写着:苏小暖,大肥猪。
我举着凳子朝那几个男生砸了过去。
没砸到人,却惊动了老师,老师不由分说让我站到了教室外面。
我站在那里偷偷抹眼泪,下课第一个冲过来的是在楼上读四年级的姐姐,焦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甩开她的手:“不用你管。”
她和她妈一样倔强,强拉着我的手去找班主任,讲经过,讲委屈。
老师安抚了我,姐姐陪我回教室。
我说:“你胆子真大,老师要是不听你说呢?”
“那就等放学,妈妈来接你,我和妈妈说,让她找老师。”
“你干嘛这么帮我?我又不是你真妹妹。”
“妹妹还有假的?你爸爸就是我爸爸,我妈妈就是你妈妈,你肯定是我妹妹呀。”
我第一次发现,她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好像夏夜里挂在星空中的小月牙。
4
姐姐有一支很漂亮的竖笛,闲暇的时候她都喜欢吹一段。
我看着羡慕,田桂兰问我想不想也要一支,我不说话。
她自顾自地说:“不能白买,你姐这支,是她帮家里刷了两个月的碗,拖了两个月的地买的,你想要,也是这条件。”
那天吃了饭,我主动捡碗刷碗,什么都没说,也没注意到爸爸惊讶的目光。
再后来,我的劳动换来的不止竖笛,还有漂亮的衣裙,想要的故事书,24色彩笔,漂亮的布娃娃。
我总是把心愿偷偷告诉姐姐,然后认真刷碗,认真拖地。
姐姐负责擦桌子板凳,学做简单饭菜。
她也有她的心愿,我们都有各自的期待,统一由她转告田桂兰。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带我们实现一次心愿,每次总是第一个给我,然后才是给姐姐。
我读四年级的那个暑假,外婆得了很严重的胃病,田桂兰送我回村。
我走得很慢,快到舅舅家的时候,突然不愿意进去,小声问她:“外婆会不会死掉?”
她蹲下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坚定:“别怕,不会,外婆只是病了,外婆从小照顾你,现在换你利用暑假时间照顾她,帮她恢复健康。”
她又说:“把腰挺起来,眼泪擦干别让她看到,坚强点。”
那段时间外婆很开心,她已经很瘦了,还是一遍遍抚摸妈妈的照片,给我讲我小时候的事。
村里人三三两两来探望,都不敢认我。
邻居张婶拉着外婆的手说:“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看小暖现在又漂亮又懂事,做事麻利,可不是以前那个小胖子小霸王了。”
我和外婆做了很多许诺,将来一定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接她去城里享福。
要给她买一间大大的房子,带她去吃一次西餐。
要带她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学会她喜欢吃的菜,每天都做给她吃……
那些遥不可及的以后,被我形容得有鼻子有眼。
她的手上都是老茧,摸在我的手上剌剌的,可是我喜欢贴在她身边,让她摸着我,我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田桂兰和我爸每次来,都提议带外婆去省城医院看看。
外婆总摇头:“不浪费钱了,你们真有那个心,要对我小暖好。”
她对他们依然没什么好脸色,私下里却对我说:“你这个后妈,是个热心肠。那时候她带你去医院做了检查,第二天就把结果拍到我桌上,让我配合她让你减肥。不然你说外婆咋不向着你?咋默许?以后你要多听她话,别任性。”
外婆还是走了。
这个我认为全世界最爱我的人。
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姐姐读初中已经住校。
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抱着枕头,田桂兰推门进来,帮我把毛巾被盖好。
她离开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坐起来。
在黑暗中我第一次开口叫:“阿姨……”
她坐到我床边,用手帮我理顺头发。
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泪光,她说:“别怕,你还有爸爸,有舅舅,舅妈,还有姐姐和我。”
5
考高中的时候,我因为发烧,三分之差没考上重点。
面前两条路,要么拿三万自费去重点高中,要么进普通高中。
当时姐姐已经考上了厦门大学,从大一开始半工半读。
我心里更不知如何开口和家里提拿钱的事。
田桂兰帮我选定了重点高中。
我爸说:“是好苗子,在哪个高中都能考上好大学,我觉得没必要。”
她把擦桌子的抹布直接扔到我爸脸上:“挣钱为啥?不就是为了孩子,能让她起点高些,干嘛不给她好平台?”
考大学的时候,我爸想让我报省内的大学。
他说女孩子,离家近好。
田桂兰叉着腰骂他糊涂,又对我说:“小暖,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别听他的,就选你喜欢的学校,选个好专业。”
大一回家,家里没人,打电话给她,她让我去单位拿钥匙。
我第一次去公交公司找她,她拿着拖把在给公交车消毒。
远远看过去,站得不如过去挺拔了,白色的头发再也挡不住。
有同事问她我是谁,她挽着我的胳膊笑着回答:“我二闺女。”
那些年,我惊叹她能记住我生活中所有的小细节。
不吃生的葱蒜,晚上睡前要关窗户不然就犯鼻炎;
洗澡后头发必须吹干,不然睡不着,爱吃她做的锅包肉和青椒炒牛肉;
说谎的时候容易打磕,喜欢重复。
她开始喋喋不休,说我爸的脾气倔,姐姐恋爱了不省心,我小时候的趣事……
后来我和姐姐约好了似的都回省城工作,她很高兴:“姐妹应该在一起的,彼此都有照应,我们也放心。”
我结婚的时候,姐姐都吃醋,说她偏心,给我准备的东西比给姐姐的多,样式也更好。
她笑着说:“疼老闺女不是应该的么?再说,你是第一个不是没经验么,现在有经验了,肯定要做得更好。”
我怀孕四个月,因为有妈妈生育我的阴影,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
她拉着爸爸来我这里小住,每天带着我买菜,做饭,拽着我出门晒太阳。
有她在,我变得无比心安。
我先生也特别喜欢她,她在家我们啥事都不用操心。
我儿子出生后,她卖了县城里的房子,说服我爸盘了店,在省城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买了个二手小三居。
和那些老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她总爱说:“俩丫头都在省城,这个岁数,不就是退居二线给孩子们发挥余热么,俩闺女的孩子我们一起带。”
儿子六岁的时候,她的腰病终于发作,坐立不安,不能走很远的路。
我和姐姐强制性把她送到医院。
大夫说,这一看就是职业病,脊椎都变形了,有多处增生,压迫神经以后可能会瘫痪的。
她住院期间,家里乱成一锅粥,我们瞬间体会到了她的重要性。
在医院给她洗头的时候,她和我说:“小暖,我这辈子就一个心愿没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实现。”
我忙说:“你说呀!”
她像孩子一样扭捏,最后看病房里没了别人才开口:“我就想活着的时候,能听你叫我一声妈。”
我突然泪目。
其实在心里,早就视她做妈妈了,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叫她阿姨。
我马上冲口喊她:“妈,你出院要好好调理,再也不能做重活了,我和姐姐商量好了,我们轮流和你们一起住。你以后多笑笑,别总没个表情。”
她哽咽地笑着回答:“好……”
后来我问过她:“为什么你和姐姐,一直对我那么好?”
她说:“傻孩子,你姐姐七岁的时候,我们来到这个家,你爸对你姐像亲闺女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怎么可能对你差呢!”
6
爸妈住的房子附近有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有个很大的湖。
周六的上午,我们都喜欢约上姐姐家,一起和爸妈去湖边溜达。
男人们扛着鱼杆垂钓,孩子们撕着面包,去喂湖里的鱼。
儿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和她最亲,总是牵着她的手,问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那天,他突然问:“外婆,外婆,为什么要给妈妈起名叫小暖呀?”
她笑了:“因为我们希望妈妈遇到的人,都温暖良善,希望妈妈不经历人间苦痛,只体会人间暖暖。”
有风吹过来,眼睛涩涩的。
我抬头,阳光正好,天空中那片云朵好大,好像天国里另一个妈妈的笑脸,暖如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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