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工人宋春来有个漂亮老婆叫乔新枝,而且在煤矿工人中,宋春来是唯一一个把老婆接到矿上一起生活的人。他们在山上搭了一个石头小屋,就算安家了。
江水君是宋春来的工友,也是宋春来的老乡,他们同一天来到矿上参加工作。江水君跟宋春来走得很近,时常到宋春来家的小屋里坐一坐。江水君比宋春来年龄小,把乔新枝叫嫂子。江水君一见乔新枝就局促得很,手无处放,脚无处放,好像连话都说不好了。他暗恋嫂子乔新枝,时常找缝衣服等借口见嫂子一面。
班长一直看宋春来不顺眼,那天班长训斥宋春来说,要是宋春来埋在冒顶下面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宋春来的老婆就会变成别人的老婆。
这天放炮员放过炮之后,江水君和宋春来就一块儿来到班长分给他们的采煤场子里。
溜子启动了,宋春来用大斗子锨往溜子里攉煤,江水君拿镐头清理煤墙和底板,准备支柱子。他们两个对采煤技术都掌握得挺好,称得上是熟练工。每天干什么,两个人并不固定,常常是轮换着来。比如今天我支柱子,明天就攉煤;你今天攉煤,明天就支柱子。毕竟是老乡,又是长期合作,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他们从不计较。
江水君用镐头刨煤,镐下一绊,刨出了一根炮线。炮线是明黄色,如迎春花的颜色一样,灯光一照,在煤窝里格外显眼。炮线是雷管里面伸出来的线,一枚雷管的线是两根,长约一米五。炮线是柔韧的金属丝做成的,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皮。金属丝一律银白,塑料包皮却五颜六色,有黄有绿,有红有紫。炮线是导电用的,炮响过之后,炮线就没用了。放炮员在检查崩煤效果时,常常会顺手把浮在表面的炮线捡走,变废为宝,或送给喜欢炮线的人做人情。因炮线的颜色鲜艳,有人用它缠刀柄,有人用它缠自行车的车杠,有人用它编小鱼小鸟,还有手巧的人用炮线编成小小花篮。
江水君自己不搜集炮线,每每刨出放炮员未能捡走的、埋在煤里面的炮线,他就随手丢到一边去了。镐头没有把明黄色的炮线完全刨出来,他去扯。扯了一下,他觉得有些沉,像是钓鱼时鱼钩挂着了芦苇的根。这里当然没有什么芦苇根,只有煤块子和碎煤。他以为下面的煤块子把炮线压住了,便使劲拽了一下,这一拽他觉出来了,下面有一个未响的哑炮。他把炮线拽断了,哑炮留在了下面。
工作面出现哑炮一点儿都不稀奇。放炮员有时连线连得不好,或炮线本身有断裂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哑炮。哑炮当然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如果刨煤的人不小心,把镐尖刨在哑炮上,就会把哑炮刨响。哑炮一响,人如同踩到了地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江水君听说过,这个矿因刨响哑炮被炸身亡的例子是有的。
拽断炮线的一刹那,江水君的脑袋轰地一下冒了几朵金花,仿佛哑炮已经响了。他拔腿欲跑,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绊倒。他回头看了看,见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证明哑炮并没有响,自己还完好地存在着。为什么说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呢?
外行有所不知,工作面不是平的,一般都是倾斜的,像山坡一样。到工作面走一遭,等于爬一次山。因此,工作面上头叫上山,下头叫下山。这是煤矿的行话。且说江水君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接着刨煤,更没有支柱子。他从采煤场子里撤出来,到工作面下头去了。他跟宋春来打了招呼,说他肚子不太舒服,出去埋个地雷。埋地雷的说法矿上的人都懂,那不是真的埋地雷,是解大手的代称。
埋地雷不能就地埋,必须走出工作面,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江水君跟宋春来说了他去埋个地雷,宋春来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江水君没有安排宋春来去刨煤,去支柱子。宋春来把松散的煤攉完后,他想刨煤就刨,想支柱子就支。他不想刨就不刨,不想支就不支。一切由他自己。然而江水君却没有告诉宋春来,就在他们的煤场子靠近煤墙墙根处,有一枚哑炮。事情的玄机就在这里。
他给宋春来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把哑炮刨响了,怪不得别人,是宋春来命该如此,是窑神爷的安排。他给自己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出了事,合该乔新枝成为他的老婆。
不久,江水君听到了爆炸声。矿上给这次死亡事故定的性质不是人为责任事故,是意外工亡事故。
办完宋春来的后事,乔新枝住在山上的石头小屋里没有走,六七个月之后,她和江水君才成了一家人。转过年,乔新枝为江水君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江水君回避不开的是他的梦。有一个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内容大同小异。每次做这个梦,他都梦见自己曾经害死过一个人。害死人家的动机不是很明确,反正是他把人家害死了。有一次他还啊了一声,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他又挣又叫,把乔新枝也惊醒了。
乔新枝拥住他,让他醒醒,问他是不是又做梦了。他说,是做了一个梦。乔新枝没有问他做的什么梦。不管他把乔新枝惊醒过多少回,乔新枝从不问他们的内容是什么。梦这种东西,他愿意讲,就讲。他不讲,最好不要问。做梦随便,说梦不随便。
不过这碗乔新枝说了一句话,让江水君吃惊不小。乔新枝说,有些事情过去就算了,不要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江水君不知乔新枝所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听乔新枝的话意,像是有所指,比如宋春来的事情。难道他说了梦话,将把哑炮留给宋春来的事说了出来,被乔新枝听去了?他没有问乔新枝,只说没事儿,可能是他睡得不得劲儿,压住心脏了。
江水君后来死于尘肺病,他死的时候年纪不算老,还不到五十岁。江水君临死之前,趁只有乔新枝一个人在身边时,他要跟乔新枝说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不说出来,他死了也不得安宁。这时他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每说一句话就得张着嘴喘半天。到底,江水君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他说,他看见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自己躲了起来。他对不起宋春来,也对不起乔新枝。
听了江水君拼出最后一丝力气说出的话,乔新枝平平静静,一点都不惊讶。她拿起毛巾给江水君擦泪,擦汗,说,这下你踏实了吧,你真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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