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胜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阿胜是村里的先知,平日里常为大家伙算命治病,偶尔也会举行几场祭祀活动,为这村子祈雨求福,有模有样的,倒像那么回事。
一日下午,阿胜为病危的陈婆算完命后回家,却忽觉脑袋一阵昏沉,便索性在路边坐下,睡了过去。
那日本是艳阳天,可阿胜刚睡着,四周竟立起阴风阵阵。不一会儿,乌云聚拢,暴雨倾盆而至。
雨水浸透衣物,冰凉刺骨,阿胜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刚想走,脚上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嘶——那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蛇,说不清种类,道不出模样。阿胜被吓得不轻,连忙伸手抓向其七寸,可谁知那蛇比他更快,嘴巴一张便在阿胜手上留下了牙印。
剧痛袭来,四周乌云散去,太阳重现光辉,阿胜看着面前干燥的路面和自己湿透的衣物,以及那已经发黑的牙印,清醒了过来。
“完了……”阿胜呆愣了片刻,随即立马向家中跑去:神灵已给了他征兆,他就快死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阿胜一边跑一边念着,声音愈来愈大,最后终于传遍了整个村子。
消息传遍了全村。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阿胜家门前更是堵满了人:有痛哭的,有谢恩的,有送东西的,也有承诺为其处理后事的;这个为村子忙活了一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先知,终是要在众人的不舍与尊敬下,与世长辞了。
阿胜这辈子看过无数病人,自诩是最接近神灵,与死亡打交道最多的人。
可如今“死”这个字终于落到了自己头上,阿胜才明白什么生死看淡都是屁话,全是为了面子死撑。
为了消去恐惧,在打发完村里居民后,阿胜便再未出过家门,反而是整日整日的喝酒,不到烂醉如泥绝不罢休。
那段时日里,人们常常能听到阿胜屋里传出异样响动,又或者早起出门时,看到阿胜趴倒在家门口,一动不动。
“先知他,该不会喝酒喝死吧?”有人揣测道,却也仅仅是揣测,毕竟阿胜是先知,是村里唯一能治病救人,沟通神灵,调和自然的人,又怎会做出喝酒喝死的蠢事来呢?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阿胜多次因烂醉而险些丢掉生命时,村民的想法总算是改变了。
“这是神的旨意。”有人说道,“是神要先知在酒中死去。”
也对,阿胜毕竟也是先知,先知做的事,怎会有“蠢”字一说呢?
阿胜的儿子回来了。
七月的一个上午,阿胜尚在熟睡,却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敲门声,辗转反侧许久后,才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是在做梦,便蹒跚着前去开门,期间不知撞到多少酒瓶子。
或许是因醉酒缘故,阿胜并未认出来者是谁,便呆站在门口,带着满嘴酒气道:“你是谁?”
“我?”屋外男子也愣住了,像是羞于开口般,扭捏了许久,才终于道,“我是阿启呀!”
“阿启?”听得名字,阿胜的酒立时便醒了一半,“你回来干什么?”
阿启是阿胜的儿子,十年前因不肯继承先知之位被阿胜扫地出门。这十年来,他一直在外摸爬滚打,吃尽艰苦后好不容易进了大医院当了医生,却端着碰上了医闹。无奈之下,只好听从院方意见,回老家躲一阵子。
“我……我……外面有点事,所以就回家住段时间……”阿启支吾道。
“哦,有事啊,我还以为你真回来看我呢,”阿胜语带讽刺,“进来吧。”
“哦,好,好,”阿启有些尴尬,但还是进了屋去,“对了,我听村民说你要死了,可我看你精神还——”
“怎么?巴不得我死啊?”阿胜打断道。
此话刚出,阿胜便后悔了:他曾日夜盼着阿启归家,可如今好不容易梦想成真,他却不知为何管不住自己嘴巴。酒,一定是因这酒,扰乱了自己心智。
“你说啥呢?”阿启有些怒了,可又不能发作,只好尴尬道,“这样吧,我刚好也回来了,干脆给你检查检查,看到底是个啥问题吧。”
阿胜怔怔看着阿启,没有答话。此时,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从阿启回来到现在,竟从未曾喊他过一声“爸”。
秋风萧瑟,枯黄树叶随着刺骨寒风缓缓飘落,阿启穿的单薄,颤抖着站在老树之下,而其暴露在外的部位,更是布满大小伤痕,触目惊心。
太阳出来了,却未带来丝毫温暖,就像是那些逐渐聚拢,将阿启父子俩团团围住的村民,只是冷眼看着。
“你忤逆神的旨意,简直是大逆不道!”阿胜将藤条高高举起,“该打!”
啪!这一下,竟是打进了阿启的手心里。
狗急了都要跳墙,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阿启一把将藤条扯下,摔至地上:“该打的是你!迷信封建,糊涂至极!你不就是要赶我走么?行,我现在就走,那倒霉先知谁他妈爱当谁当去!”
“你!”阿胜想不到阿启态度竟会如此恶劣,盛怒之下,他没再说话,而是转头回了屋去,将大门重重摔上。
“你想什么呢?检查完了么?”
“哦,检查完了,检查完了。”阿启回过神来,将视线从窗外老树上移开,“没什么大碍,好着呢。”
“是什么?”阿胜点了点头,“看来我不是病死啊。”
听得此话,阿启虽然生气,却也并未反驳。他的思绪早随着那棵老树回到了数年之前,回到了他被赶出家门到当上医生前的那段困苦日子。是啊,那段日子是真苦,苦到他仅仅是回想了片刻,便已是精疲力尽了。
突然间,阿启竟觉得有些羞愧,十年前,他曾发誓再不回来,可如今自己不但回来了,竟还住了下来。他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心里却还是煎熬得慌。
不行。阿启站起了身来,看着阿胜,心中那五味杂陈的羞愧感竟生生化作了决心。他一定要让阿胜改掉迷信的毛病,一定要让这里的村民相信自己,尊敬自己,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究竟孰对孰错,一扫十年前的屈辱。
父子俩还是闹崩了。
这段时日里,两人虽一直住在一起,可每天不是吵架便是冷战,从来没有消停过。
其实打从阿启回来后阿胜便在后悔,他后悔十年前赶走刚刚成年的阿启,后悔十年间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更后悔儿子回来后,他却因醉酒而以冷漠态度回应之。他打心底里想和阿启和好,可恁是放不下面子,再加上阿启回来后还是冥顽不灵,不仅不信他不信神,还痛批这是“封建迷信”,你说,他能不气,能不发火么?
再说阿启,其实十年过去,无数风雨早磨平了他对眼前男人的感情,若不是那医闹,他现在也不用忍受阿胜那一套套装神弄鬼,愚蠢至极的迷信言论。
当然,要说两人立场绝对不容,倒也不然,那天阿启为阿胜粗略检查一番后,阿胜明显觉出身体要舒服了很多,而阿启呢,在无数人登门造访,一诉对阿胜的尊敬与不舍后(或许是因这十年来的经历,阿启对他人的尊敬尤为看重。这十年来,他受尽屈辱寄人篱下,好不容易熬到头考得证件当了医生,却依旧是摊上医闹,受人白眼),心里也有了些许微妙变化。
只可惜,两人都性情孤傲,固执十分,这不,仅是为了个午饭,两人又吵了起来。
“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阿胜将桌子拍得噼啪响,“我是先知,我是不能吃鸡蛋的,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阿启也毫不示弱,“这是为你身体好,别迷信了,必须得吃!”
“什么迷信不迷信!”阿胜被气得浑身发抖,“这是神的旨意!你要是再敢对神不敬,你就给我滚出去!”
“好,行,我可以滚出去。”阿启将碗筷放下,站起了身来,“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迟早要被那什么破神搞死!”
“你——”阿胜正想破口大骂,门却被人敲响了。二
“谁呀?”阿胜压下火气,道。
“是我。”轻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有事想拜托先知大人。”
“来了。”阿胜使了个眼神,阿启虽不愿,可还是去开了门。
吱呀——门开了,阿启这才发现门外的姑娘竟和自己差不多岁数,虽算不上漂亮,但也十清秀,且不知为何,他居然莫名有种熟悉之感。
“你是……”门外的姑娘看了阿启好几眼,才终于怯生生道,“阿启大哥?”
阿启大哥?阿启愣了会儿,接着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张大婶家的女儿,张小严嘛!
“原来是 小严啊!”阿启尴尬地笑了笑,“快进屋快进屋,刚才没认出来,不好意思呀。”
小严是阿启儿时玩伴,那时候张婶常来找他父亲阿胜帮忙,却没想到一来二去的,这两个小孩倒是好上了,阿启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以前,可还喜欢过小严呢。
“是小严么?”阿胜也收起了脾气,和善道,“快进来坐坐,刚好我们在吃饭,一起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小严连忙摆手道,“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来就是……就是帮我妈带句话。”
“什么话,尽管说。”
“唔……我妈说……我妈说这村里不能没有先知,所以刚好阿启大哥也回来了,要是先知大人真有什么不测,希望阿启大哥能继续把先知当下去……到时候……”小严的脸愈发红润了起来,“到时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张家都会帮,而且,而且要是阿启大哥有娶媳妇,娶媳妇的……”
尽管小严没好意思把话说完,可阿启还是明白了过来:“小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结婚了么?”
“我妈说……我妈说……”小严像是结巴了般,支吾个不停。
“你母亲说啥了?”
“我妈说……哎呀!反正你都晓得是啥,还问什么!”小严终于是忍不住,话刚说完便转头跑掉,任凭阿启怎么喊也不肯回头。
“啧,啧……”一旁的阿胜似笑非笑,“小严可是个好姑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还——”
“好了!”阿启打断了阿胜的话,方才的事情已使他心绪大乱,而他心中那块微妙又隐秘的种子,似乎也因此渐渐地要破土发芽了。
“吃饭吃饭!”阿启挥了挥手,“鸡蛋不吃拉倒,扔了就是。”
阿启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十年前,满怀怨气的他被父亲扫地出门,从那时起,他便打心底里痛恨父亲的迷信,痛恨村子里的愚蠢风气。可如今,他却对阿胜的地位有了些许向往。
或许那微妙的感情并非是向往,而是其他更为复杂的东西,只可惜,还未等他静下心来想清楚,他便又与阿胜吵架了。
和往常一样,吵架理由依旧是那预言,和不同的立场,只是这一次,两人火气比以往更盛,甚至是摔起东西来。
从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到客厅里的瓶瓶罐罐,全被父子俩摔了个粉碎,将正巧前来拜访的陈婆孙子吓傻了眼。
“你们这是……”陈婆孙子看傻了眼,“没,没事吧?”
“啊,没事。”阿胜踢了踢脚边碎片,“我们……我们在除晦气呢,怎么,有什么事吗?”
扑通!陈婆孙子突然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先知大人,我奶奶她,我奶奶她快要不行了,我求求你,救救她吧!”
这当本应是伤情场面,可阿胜看着悲痛欲绝的陈婆孙子,脑袋里却是忽然生出了个点子,便转头对阿启说道:
“你不是常说我的‘迷信’是错的么,那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赌?赌什么?”
“陈婆的病我看过,除非是神灵显世,不然铁定是无药可救。”阿胜压低声音,生怕陈婆孙子听到,“你要觉得我是错的,你有本事去把陈婆救活?”
“救死扶伤本就是医生的职责。”阿启理了理衣领,转头对仍跪在地上的陈婆孙子道,“带路,我们现在就去救人!”
逼仄的小房子里光线阴暗,空气中的浓郁霉味使得阿胜父子俩有些喘不上气。
“没事的时候,记得多透气。”阿启将窗户打开,扑面而来的灰尘令他不住咳嗽,“咳咳,觉得冷,就给老太太多穿点衣服。”
“还有,卫生也记得常打扫。”阿启一边说着,一边将墙角的蟑螂踩死,“你爸妈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我爸妈,我爸妈……”陈婆孙子支吾道,却始终没把话说完。
“都在外面打工呐。”陈婆虚弱道,“回不来也正常,城里面毕竟是忙啊……”
“确实忙,确实忙。”阿启拭去陈婆额头虚汗,不忍道出真相。
“老太太。”阿启把了把陈婆脉搏,“等会儿我给你做个检查,期间我问你问题,你如实回答便行,可以么?”
令阿启意外的是,陈婆并没有理会他,反而是疑虑而又惊惧的看向阿胜,其模样,活像个受了惊的小孩,急切地寻求父母的庇护。
“没事的陈婆。”阿胜轻柔道,“是我叫阿启过来给你治病的,你就放心吧。”
“好。”听闻此话,陈婆立时便安心下来,十分配合阿启的检查。
然而,此时阿启心中却很不是滋味,方才的一幕,又使得他心中情感飘忽不定起来,恍惚中,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心不住战栗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灵魂深处狂暴长出,紧紧矍住了他。
半小时过去,检查终于结束:感冒发烧,轻微肺炎,只要好生治疗,不会有什么大碍。
“什么意思?”陈婆听不懂这些个专业术语,问道,“难道说我……还有救……还有希望?”
“有希望,有希望。”阿启点了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了些药物递给陈婆孙子,“识字不?”
“识字,识字。”陈婆孙子接过药物,回答道。
“那行,按着这上面说明书喂给你奶奶吃,一个礼拜便能好。”说罢,阿启便将东西打包好,匆匆出了房门。
不是不礼貌也并非发气,只是他明白,就算他继续呆在屋中,那感人肺腑的道谢场面,也不会有哪怕一丁点是属于他的。
这不,阿启刚走,陈婆和她孙子便向着阿胜不断道谢,仿佛打一开始这屋子里就只有三个人似的。
只可惜,对于阿胜来说,这道谢却是比用刑还让他痛苦,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陈婆竟真的可以被救活,此时此刻,他只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烫,甚至连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别谢我,要谢,就谢神吧。”说完这句,阿胜便匆匆离开了,其模样活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小贼。
回家后,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阿启比阿胜先到家,刚打发了些前来送礼的村民,此时正叼着烟站在门前,默默看着村民远去的背影。
夕阳西下,将阿胜门前的林子映得无比凄凉,阿胜进屋取了壶酒,坐在了门槛上。父子俩就这样一起看着夕阳,像是两场截然不同的电影,却迎来了共同结局。
“当先知,”许久之后,阿启突然开口,“爽么?”
“爽?”阿胜愣住了,“当先知乃是神的旨意,和爽不爽有什么关系?”
“那神又是什么东西呢?”阿启反问道,“还有他的预言,难道真的会发生么?”
“神造万物,万物构神。”阿胜一本正经道,“神的旨意便是万物之意,至于预言么,你没当上先知,是不会明白的。”
“是什么?”阿启笑了笑,看向阿胜,却发现一条黑色小蛇忽地自他体内窜出,嘶鸣着扑向了阿胜。
这?阿启虽惊讶万分,却终究是未表现出来,只是把烟掐掉,丢在了地上。
嗞——烟头被阿启踩灭,父子俩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各自沉思了起来。
一个礼拜后,陈婆的病终于好了。
这段时间里,父子俩似乎都有心事般,几乎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趁着这清闲空挡,阿胜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会死,而所谓的神灵,或许也并非万事皆准。
不过,还未等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阿启,陈婆的孙子却来了。
那天,陈婆的孙子召集了全村的人,一齐感谢这伟大而又即将离去的先知,其场面之宏大,是几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
只可惜,这一切都与阿启无关,那天,他就一直呆站在远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分毫。
“乡亲们,谢谢你们了。”阿胜站在人群中央,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因为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也不是因为他内心的困惑与挣扎,而是他在阿启身上看到了某样东西。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像是藤条,又像是碧绿的小蛇,从阿启脚底起始,盘旋上升直至其头顶,接着,无数绿叶从天而降,洒在阿启身上。
阿胜彻底愣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切,几十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可他却莫名有种痛心疾首之感:在阿启那复杂的神情之上,他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阿启,将会成为先知。
阿启决定回去。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恍惚间,似乎整个世界都乱了套,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他分不清对错,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彻底傻了,什么决心,什么怨恨,什么凄苦经历全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仿佛人生成了一条迷雾笼罩的笔直大道,他永远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无奈之下,他决定打道回府,以求能脱离困惑,让脑袋有片刻清醒时间去思考这一切。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趁着傍晚将行李装好,准备一大早便独自出发。
“呼——”阿启叹了口气,看着因醉酒而早早睡着的阿胜,心底又开始飘忽不定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当上医生,却还是难以得人尊敬,而他父亲什么也不做,便能受全村人的敬仰?他想不通这个问题,而越是想不通,心里便越发煎熬的慌,突然间,正当他坐立难安时,电话铃却是响了。
“喂?阿启么?”电话那头传来声音,“我是张院长。”
“张院长?”听得此话,阿启顿时精神了几分,张院长主动打电话给他,莫非是医闹已经摆平了?“我是阿启,有什么事么?”
“之前不是叫你回老家躲医闹么?”张院长的声音似有些不耐烦,“现在我正式通知——”
“通知我可以回去了是么!”阿启难捺激动之情,打断道,“张院长,那我明天一早就回来,您看合适么?”
“不,我想你误会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才又冰冷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回来了。”
阿启差点连人带手机从床上跌落。三
“张,张院长,您是在开玩笑吧?”阿启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哽咽了般,“您之前不是说躲过这阵就好了么?为什么……哦我明白了!一定是还得等些日子吧,没事张院长,我——”
“我说了,不用回来了!”张院长终于是没忍住,暴躁道,“事情闹大了,这事由不得你我!”
“张院长,可是——”
“没什么可是,工资都打你卡上了,”张院长再不想废话,“就这样,别回医院了。”
“不,可张——”
“嘟——嘟——”
啪!阿启呆坐了会儿,随即猛地将手机摔至地上。他站起了身来,想像野蛮人一般大吼大叫,把一切东西砸的粉碎,可随即他又悲哀的发现,他早已失去了力气,连吼叫也变成了无声的干嚎。
“我输了。”许久之后,阿启呆滞地看着熟睡的阿胜,悲哀道。而随着阿胜那一起一伏的胸膛,阿启心中那最后一道防线,也终于是土崩瓦解了。
第二天,阿启午睡时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山顶之上,四周是熊熊烈火;山脚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对他俯首称臣。
不,并非所有人,阿启扫视了一周,看见无数熟悉面孔,却唯独有一人未曾看到。
是谁呢?阿启眯着眼睛,仔细扫视起来,张叔,李大爷,王二妈,赵主任……
砰!突然,就在阿启稍有眉目之时,一道惊雷却是猛然劈下,直端着冲他而来!
“啊!”阿启惨叫着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床边是一摊打碎了的酒瓶,明显是阿胜干的。
“你干啥呢?”美梦被打断,换谁都生气,“咋这么不小心,而且我不是叫你别喝酒了么,不听?”
“不是不听。”阿胜有些尴尬,“这不没忍住嘛……”
“唉,真是……”阿启叹了口气,忽觉有些饿,便小心翼翼下了床,去厨房拿了把刀削起苹果来,“别管啦,等我吃完苹果收拾吧。”
“好,好。”自从陈婆病好后,阿胜的态度便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可看得出他已不像从前那般顽固执拗了。
然而对阿启来说却并非如此,打从陈婆看完病后,他便一天比一天暴躁烦闷,好似小孩看上了某样东西,要是不得到,心便会整日整夜的刺挠。
尤其是昨晚之后,丢了工作的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一切都不再上心,心底里像是发狂了般渴望着某样东西。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阿启把苹果啃得汁水四溅,愣是没想出来,烦躁之下,连说话也不再过脑子:“对了,你说我有可能当先知么?”
“啥?”阿胜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阿启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问这东西,然而话已出口,他也只好顺着讲下去:“我就随便问问,看我有可能当先知没。”
“哦。”阿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半晌后如实答道,“没。”
阿启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苹果弄掉。
此时阿启也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失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听的答案究竟是“没”还是“有”。刹那间,似有两股力量在他脑袋里碰撞扭打,他彻底呆住了,丧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木讷道:“为啥?”
“为啥?”这回轮到阿胜呆住了。确实,经历过这么些事后,他倒是改掉了以前观念,他渐渐觉得阿启的话也不无道理,他甚至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再强迫阿启当先知,尊重他的想法,尊重他所说的科学。可是,这些东西能说么?说了就代表他输了,说了就代表他错了,说了就代表他几十年来的先知地位,他的这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自己笑自己可以,但别人,不行,哪怕是血浓于水的骨肉。
“不好说。”阿胜搪塞道。
“不好说?”此时的阿启几乎是按着本能行事,他脑海中的两股力量还在激烈地厮打着,不过似乎有一方已渐渐占了上风,“不,你必须告诉我。”
“我说了,不好说。”阿胜有些急了。
“告诉我!”突然,阿启猛地向前,抓住了阿胜衣领,以往的隐秘种子此时此刻终于破土发芽了,“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阿胜被逼急了,竟是气上心头,大声道,“因为你没资格当这个先知!”
没资格!?这三个字宛如利剑刺入阿启胸膛,恍惚间,他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当着全村人的面被赶出家门,又想起当上医生后无端所受的谩骂与指责,又想起昨晚张院长一句句的冰冷话语——
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这伟大的先知阿胜,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所有人的尊敬与崇拜。
“这先知,我他妈当定了!”
两股力量终于决出了胜负,而那水果刀也终于刺穿了阿胜的腹部,染满鲜血。
当天晚上,所有村民都做了个怪梦。
他们梦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起初是轻微的叩,接着节奏加快,力道加大,变成狂暴的砸。
随即,就在所有人恐惧不已时,敲门声却是戛然而止,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语带啜泣:“是我,阿胜。”
没人敢怠慢先知,门很快被打开,所有人家门前都站了个阿胜,泪流满面,浑身鲜血。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阿胜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直说到眼泪干涸,鲜血凝固,直说到那啜泣声变成狂暴的大笑。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阿胜最后一遍喊出此话,紧接着便颓然倒地,再没有动过分毫。
而不管是啜泣声亦或是大笑声,也终于是消失不见,再未出现了。
天刚亮,阿胜家门前便围满了人。
吱呀——门终于开了,阿启从屋内走出,若不是手上鲜血淋漓,那批丧戴孝的模样,倒还像那么回事。
“啊!”有人惊呼一声,晕倒在地:伟大的先知,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乡亲们。”阿启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我父亲已于昨夜去世,此后,将由我担任先知一职。”
人群鸦雀无声,半晌后才有人怯声道:
“那,那个,杨先知他,是怎么死——”
“我父亲他是受了神的旨意,黯然离去。”阿启打断道,“而我,也是因神的旨意,领受先知一职!”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谁有异议,便是对神的大不敬!”阿启怒道,额上青筋暴起,甚为可怖。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见得此景,阿启也没再说话,而是从地上捡起火把点燃,扔进了屋里。
轰!大火燃烧,瞬间便将房屋吞噬殆尽。
“自神来,归神去。”阿启低声念道,“万物轮回,有始有终。”
“万物轮回,有始有终。”
村民们齐声道,随即便未再说话,整个小山村里只剩下大火燃烧的呼啸声,以及对新一代先知无声的崇拜与依赖。
噼啪——大火烧了整整一天,才总算熄灭,连带着木屋,阿胜,以及父子俩十几年来的争斗,一并化为了乌有。
至此,预言实现,阿胜终于是与世长辞。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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