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回来,匆忙地吃过晚饭,骑车去老粮管所做核酸,街边上人家的灯光顺带着照亮了路面,路是平的,虽然光亮黯淡也无大碍,一会儿就到了。
粮管所的地方很大,在我记忆中,它似乎就大得无边无际,是的,走近前,一排一排的房屋,长长的,如果站在屋子里,从这头望向另一头,全是黄灿灿的稻谷,堆得像山一般。这样,站在低处,举目一看,几乎是道山或岭,是那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场景。有人站在高高的稻谷堆上,有时候是小麦堆上,姿势是相同的;一块一块长长的木板搭成一道坡路,一巴斗一巴斗的粮食扛在男人或女人的肩头,就这样被运送上去,在站着的人的指挥下,“倒这里,倒那里。”
那时候,所有来粮管所交粮的人们,他们的内心里都是卑微的、胆怯的,而高高在上的人就是那些验收粮食的人,他们阴沉着脸,一副秉公执法的架势,其实不然。人情社会,自古以来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有人托关系走后门,送了些礼物,无非是家里的鸡和鸭,也有送烟的,也有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人托人的。走了人情这条路,交粮的时候,就会把粮食的质量报的高些,杂质少,水分少,价格就会高些,高出一分钱或者五厘钱,看不起眼,一斤不多,但成千上万斤就多了。
每年夏秋两季交粮,每家都要去两到三个人。请了村里有拖拉机的人,拖了满满两车的粮食,人就坐在粮食堆上,手紧紧抓住拖拉机的前靠背板,一路“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从坑洼不平的乡村土路到镇上的平坦的水泥路,等开到粮管所的地方时,那里已是满眼的粮食,车上袋子装着的,地上堆着的,开阔处晒着的,秤上称着的,人们肩上扛着的。
那年,我和大哥一起跟随父母亲去粮管所交粮,到了目的地,我和大哥看着粮,母亲去找场地,父亲手里拿着香烟,去找验粮的人过来看粮食,那次交的是小麦。
父亲的脸上满是谦卑的神情,跟在一个验收员的身后,随着那人看了一家又一家,临到我们家了,父亲微笑着,把烟递给脸色阴沉的验收员,那人随手接了,接着,验收员用手里的一个小盒子装了些小麦进去,辗转几下,说,“不行,还要晒两个太阳。”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一脸落寞的父亲,转身问我们,“你妈呢?”哥说,我妈去找场地了。父亲“噢”了一声,父亲是知道的,都预先商量好的,他这一问,无非是在给自己找个转换心情的台阶下。
父亲借了板车来,和母亲一起把小麦一袋一袋搬上去,运到粮管所内的一块水泥空地上,我和大哥帮着解开口袋,倒出小麦。那天,太阳很辣,母亲抓了一把小麦在手上,拈了几粒放进嘴里嚼,母亲说:“这么脆,还说要再晒两个太阳,再晒,都快成面粉了。”父亲也从地上拿了几粒放进嘴里,然后,父亲的眼睛四处张望,如他所愿,果然看见一个熟人。
在粮管所里,熟人很多,乡里乡亲的,大多认识,但要是能找到一个有用的熟人,那才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情。
在熟人的帮助下,小麦终于通过验收了,不用晒太阳,但要过淌筛。父亲和母亲的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我和大哥跟着心里也欢喜起来,忙着把小麦推到一起,父亲个子高,举着半巴斗的小麦倒在淌筛上,过了筛的小麦上秤称,称完后就要扛上跳板,运送到粮屋里去,父亲扛着一巴斗小麦,往高处送去,下来时,脸上全是汗水,母亲也扛了半巴斗往上去,半道上,两条腿直哆嗦,被父亲接过去,说:“不要你扛。”
那天,父亲带着我们去了小吃摊,我和大哥各要了一碗馄饨,父亲和母亲各点了碗青菜面。按照母亲的想法,是要回家去吃饭,可父亲说,少晒两个太阳,够吃几碗面条呢。
如今,粮管所还叫粮管所,但早已物是人非。
有一堵墙上,贴着“危房!请勿靠近!”的字样,墙体依旧高大,当年运粮的那道大门被砖头砌成了墙,门没有了,但墙的上方一个一个小窗户还在,敞开着,像是一只只空洞无神的眼睛,观看着下方来往行走着的人们。
墙底部一米向下是用石块砌成的,往上就是青砖砌成的实心墙,看着那些墙体,我忽然想到,这样的青砖砌成的实心墙,或许是过去老地主家的房子,想找人问问,可又觉自己好笑,问谁?粮管所内住有人家,在深处,有一种林深处偶有灯光露出的幽暗隐秘的感觉,再看一眼那些高墙,那黑幽幽的深不见底的窗户,心中忽生惶恐,车一加速,逃也似的走了。
粮管所老了,朽了。
从粮管所出来,是过去的老街。老街不是直的,是弯的,是那种九曲十八弯的弯。向南望,最深处,有一口古井,井水深深,曾滋养了一代一代不知多少代的人,如今已废弃;向北望,是过去的临街商铺,一扇扇的木板门,早上一块一块撤下,晚上一块块装上,如今都换成了铁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咣当”一声关上,木板门早已无声朽去,化作灶膛里的阵阵青云。茶铺,酱园,布店,烧饼店,蚕茧站,均都无影无踪,当年的繁华似锦,换作如今的寂寥无声。物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啊!
老子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这曾经的繁华,如过眼云烟,已无处可觅,只有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拨开层层红尘往事,窥得一二,不禁唏嘘。
——end——
作者简介 青草心,开过小吃店,卖过小百货,做过钟点工,开过蛋糕店,做过护工,写过文章,挨过饿,受过穷,哭过,眼泪一擦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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