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东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及禄氏贞节牌坊考证

会东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及禄氏贞节牌坊考证

凉山新闻网讯（文/图 陈云庚）凉山彝族土司衙门现仅存寥寥可数几处遗址，位于会东县新街镇半边街村的者保土司衙门遗址，便是其中之一。遗址坐东北向西南，面向青龙山，背靠松林老包，右为龙王庙山，左为大烂滩山，其东西宽24米，南北长24.5米。通过对该遗址的一系列考证及石刻图案的解读，表明者保土司深受汉族传统文化的涵育熏陶，在国学方面有相当程度的造诣，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惊奇的发现。

贞节牌坊额坊上雕造的“渔翁放鸬”

陈东　摄

而同属新街镇、距者保土司衙门遗址仅1.5千米的半边街村有一座专为彝族女子修建的贞节牌坊，这座牌坊同样是当地彝汉文化观念有机相融并日渐趋同的结果，是民族大团结和民族大融合物证。

者保土司四个碉，四个都使银皮包。

过路君子不识宝，沉香当作烂柴烧。

这是凉山州会东县的一首彝族民歌，内容反映了昔日新街镇者保土司（者保土司，今误作“者堡土司”，据笔者考证并访谈彝族历史文化专家，用“者保土司”更符合彝族姓氏音译为汉语的通行习惯，更能体现对一方彝族土司尊贵姓氏的充分尊重。而“者堡”，不过是土司衙门遗址所在地被以讹传讹地误作今日“者堡自然村”的“者堡”而已）衙署盛况。凉山彝族土司衙门现仅存寥寥可数的几处遗址，至于专为彝族女子修建的贞节牌坊，则就只有同属新街镇、距者保土司衙门遗址仅1.5千米的半边街村尚存一座。2018年7月，当笔者踏访并考证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及贞节牌坊时，这处重要的遗址遗迹仍然只是会东县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笔者当时在文中呼吁：“希望籍此短文能引起各方关注，寄望于将其（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及贞节牌坊）升格为更高层级的文物保护单位”。令人欣慰的是，2019年1月，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及贞节牌坊被四川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及石刻图案解读

者保土司衙门遗址位于会东县新街镇半边街村，遗址坐东北向西南，面向青龙山，背靠松林老包，右为龙王庙山，左为大烂滩山，其东西宽24米，南北长24.5米。

衙门大门台基呈“八”字形，台基高2.3米、宽14.6米，皆用红砂石条砌就。衙门有15级踏道，其两侧尚遗石狮1对，石狮通高2.87米、宽1.27米，为南派戏狮造作风格，雄壮浑朴，深沉宏伟。戏狮基座四面雕饰“佛八宝”图案。

者保土司衙门内衙大堂台基尚存，高1米、长15米，以四层条石垒砌。台基上内衙大堂残墙高2.2米、厚1.2米，皆以100厘米×60厘米×30厘米规格的石条圈砌。现有一户彝族群众在原来的内衙大堂台基上，利用已有残垣，盖建了民房。

者保土司衙门大门台基顶部嵌十六块浮雕石板，左右各八，规格为120厘米×80厘米。左右两边栏板，分别雕造“四马图”“天马图”“立狮图”“卧麟图”“灵芝图”“丹凤朝阳”“双狮绣球”“双鹿灵芝”“缠枝牡丹”“芝兰宝树”“凤穿牡丹”“禄享千钟”“喜见百子”“麟吐玉书”等富有人文意蕴的传统吉祥纹饰。

在者保土司衙门遗址内衙大堂台基及残垣上盖修的民居

者保土司衙门遗址雕造的奇花异卉图案体现了“满”“密”“圆”“柔”的特点。其所雕造花卉，枝蔓纤细柔长，花叶硕大丰盈，闪枝闪叶，写意夸张，与同时期同地域明代初年移自北方的军屯汉族的屯堡挑花刺绣风格如出一辙，表明者保土司已经深受当地汉族文化的影响。如“芝兰宝树”，整幅图案满雕花卉，其形既似灵芝，又似满树含苞待放的春兰，枝叶纤巧，花叶丰盈，繁密泼辣，生机盎然。“芝兰玉树”典出《世说新语》，暗喻代著显声，人才辈出。

者保土司衙门遗址雕造的人物、神兽图案比例匀称，动感十足，形象逼真。姑举一二，加以说明。

“立狮图”“卧麟图”浑朴饱满，气韵沉雄，既体现了土司衙门的赫赫威仪，又表现了石雕艺术的深沉古朴。立狮昂首啸天，其飘飞的鬃毛，有如根根铁线，其不怒自威的神态，足使百兽震惶；卧麟回首顾望，身躯壮硕，四蹄健锐，虽伏地蹲身，气定神闲，但神兽不同凡响之威严已尽显于无声处。

就其文化意蕴而言，者保土司衙门的石雕确实体现了彝汉文化深度融合的特点。其所雕造“丹凤朝阳”“青狮戏球”“缠枝牡丹”“喜见百子”莫不为汉族传统吉祥纹饰，而“芝兰玉树”“禄享千钟”“麟吐玉书”则更是流布民间的人文掌故，表明者保土司深受汉族传统文化的涵育熏陶，在国学方面有相当程度的造诣，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惊奇的发现。

当然，者保土司衙门石刻也表明其文化具有相当的独立性，试举“四马图”为例。“四马图”的雕造深度契合彝汉文化的共性，予人深刻印象。所谓“四马图”，指的是一幅雕造了神态迥异的四匹马形象的图案,姑且将其四马命名为“逸马”“啮马”“眠马”“羸马”。“逸马”立于树下，回头顾望，左后腿将举至腹，身形舒缓，表情轻松，逸态十足；“啮马”以纵向取势，前腿立于坡上，后退并拢，马尾垂贴于后臀，马颈向上拉伸，昂首啮食树叶，俨然如立；“眠马”身形蜷曲，四足微收，缩颈瞑目，意态安闲；“羸马”瘦骨嶙峋，步态蹒跚，马首低垂，似有力不能胜头颅之重之状，奄奄一息，行将倒毙。“四马图”尽管已经残破缺损，但神髓俱在，令人惊叹。

彝族是一个爱马的民族，所以工匠为其量身定制了“四马图”。一般汉族人家在雕造马匹形象时，都以龙文骐骥入图，而不以“羸马”“病马”为造型，因为按照谶纬之学的观点，这是不讨彩的兆头。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四马图”却也保持了彝族传统文化的个性、特点和独立地位

禄氏贞节牌坊图案解读

贞节牌坊在距者保土司衙门遗址仅1.5千米的半边街村，贞节牌坊为三重檐四柱三间仿木结构石牌坊，坐北向南，残高5.15米，顶面宽7.29米，底面宽7.5米。

牌坊四柱皆方形，造型规整，浑朴厚重，每根石柱重达数千斤。其中明间金柱夹杆石基座雕饰南派戏狮各一对（原本两对，现仅存一对），其一仰天长啸，踏按绣球（绣球及狮爪已缺失），威武雄壮，名曰“威镇寰宇（绣球）”；其一摇头闭嘴，轻抚幼狮，朴拙可爱，名曰“太狮（师）少狮（师）”。左右稍间夹杆石基座雕饰白象各一对（原本两对，现仅存一对），白象伏地蹲身，深沉平稳，意为“太平吉象（祥）”。

牌坊南北面正中各有牌匾一对。南面（正面）牌匾刊刻榜书楷字“忠孝节义”，北面（背面）刊刻榜书楷字“温良恭俭”，皆笔力雄强，古朴厚重，似出同一名家之手。　　　　　　　

贞节牌坊最为人称道处，乃在于其精湛的石刻造像工艺。就其风格而言，当为清中晚期凉山石雕精品。牌坊檐下满雕密匝匝的“飞蝠团寿纹”斗拱，规整繁密，气派宏大。以南面牌匾“忠孝节义”为中心，其上小额枋雕造“和合二仙”“五子登科”人文掌故，其下大额枋雕造“郭子仪上寿”（戏文人物）；以北面牌匾“温良恭俭”为中心，其上小额坊雕造“八仙过海”人物，其下大额坊雕造《满床笏》（现改编为更著名的《打金枝》中的戏文人物）。无论是“郭子仪上寿”还是“满床笏”，都是演绎唐中兴第一名将汾阳王郭子仪“七子八婿满床笏，富贵寿考古今殊”的人生盛事，旧时民间常将此戏文人物形象雕在屏风、牌坊、墓碑上，以讨取吉庆热闹的好彩头。此外，南北面左右稍间小额枋还雕造有“渔樵耕读”“渔翁放鸬（鹚）”等市井生活图案；“三羊（阳）开泰”“挂印封侯”等吉祥纹饰图案。其中“渔樵耕读”的“耕”具有明显的彝族文化特点。彝族老翁头戴斗笠，裤腿高挽，跣足箕坐于柳下石上，口噙烟嘴，右手托尺二烟杆，左手轻抚大腿，意态甚为悠闲；田中犁具插立土中，犍牛回首顾望，与慈眉善目的彝族老者目光相接，人牛呼应，欢然有喜，真是一派优游闲适的田园风光！“渔翁放鸬”不惟富有市井气息，亦且具见彝族文化。彝族渔翁头蓄天菩萨，跣足箕坐于地下，身子左右各置一个挑鸬鹚的瓮式竹篼，鸬鹚正次第有序地走向河边。渔翁满面含笑，以目属之，似乎正胸有成竹地预期满满的渔获。渔翁身后，彝族老妪身背小阿依（小孩），双手摊开，似助渔翁驱赶鸬鹚。“挂印封侯”亦良有生活意趣：顽猴挂一硕大的官印于胸前，侧身坐在树枝上，手把长竿，小心翼翼地捅屋檐下挂着的马蜂窝。看到顽猴提心吊胆的顽劣憨态，让人忍俊不禁。

牌坊明间硕大厚重的垂花罩式“丹凤朝阳”云墩雀替堪称清代凉山石雕的精品力作。凤凰以角偶纹方式从左右起造，口衔宝珠，引颈顾盼，振翮翱翔于如意云纹里。双凤姿态轻盈舒展，尾羽飘飘；如意云纹连绻规整，轻轻绕覆凤凰娇躯；太阳熠熠生辉，照亮了凤凰羽毛，也照亮了五彩云霞。整个画面圆满柔和，祥瑞吉庆，让人逸兴遄飞，遐思九霄。真正令人难以相信，看上去如此细巧轻灵的唯美艺术品，竟然是用粗陋笨重的石头创造的

禄氏贞节牌坊的身世及价值

据传，此牌坊专为者保土司可考世系中位列第四者禄恩锡的独生女“禄小姐”建造。禄小姐从小就明敏善断，很有主见。她虽然是女儿身，但在衙门中威信很高，不但可以参政议政，而且综理内外庶务。

不过，禄小姐也是个苦命的人。在出嫁途中，未婚夫就暴病而亡。同为土司之后的未婚夫的哥哥相中有钱有势的禄小姐，想娶她填房做小老婆，禄小姐坚决不同意。禄小姐晚年，就用毕生积蓄来修了这座牌坊。

清末至民国年间，半边街的男人要出远门去讨生活，离家前都要宰杀一只雄鸡，拿到贞节牌坊去敬献给禄小姐，求禄小姐保佑自己的老婆谨守妇道。

土司千金因为守身如玉而建立牌坊，并成为当地彝汉妇女的贞节典范，本身就足以充分说明，至少在清中晚期，以川滇交界区的土司为代表的彝族上层人士，不仅深受汉族传统文化和礼教的涵育熏染，而且以身作则来躬行封建礼教，自发开启了从彝族奴隶制度向封建制度的思想观念转变，尽管这种转变是文化和伦理层面的渐进浸染过程，既不具有自觉性，也不具有普遍性。

新街镇半边街村彝族土司禄氏贞节牌坊。张荣义　摄

而土司千金贞节牌坊在当地汉族心目中的神化过程，潜意识里流露了汉族人民对彝族人民自发开展的文化礼教改革活动的默许和高度认可。而且，当地彝汉文化观念、礼教伦常的有机相融并日渐趋同的结果，积极促进了各族群间的民族大团结和民族大融合。

者保土司与“七颗半印”

据有关史料，笔者大致爬梳出有关者保土司在清代、民国年间的历史轨迹。

据故宫明清档案载：“四川会理州禄阿格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被封为土百户”的文献。《会理州志》载：“者保土司百户禄恩锡，其先禄阿格于康熙四十九年投诚。雍正八年（1730）因乌东夷叛，其子日升出师有功，乾隆四年（1739）于请留土司呈开收等事议叙案内，准给百户职衔，颁给钤记、号纸，历传禄景曜、禄国辅承袭，住牧者保。”文中所谓“者保”，即今四川省会东县新街镇者保自然村。

清光绪时者保土司管地四至为：东至70里交洼乌界，南至80里交烂坝界，西至50里交腰子下大水沟界，北至80里交树脚界，四至共280里。所辖寨落41村，899户，每年需押解会理州纳粮119.5石。后来，又奉令同披砂土千户禄应麟分管已革北路土千户翟安氏原辖地区，计有“六村夷（彝）地，夷（彝）民一百四十二户，男妇五百十三丁口”。

清末民初，土司禄绍武用各种手段兼袭了会理村、苦竹坝、通安州禄姓三土职，兼并其辖地。当此之时，者保土司辖地达历史上之全盛期，其四至为：南至金沙江禄劝县界，北到西昌阿都界，东到洼乌云南巧家界，西到姜州界，南北600多里，管夷（彝）家10000余户。

在今会理、会东、米易、宁南、巧家一带，民间流传者保土司辖地四至极为宽大，管了“七颗半印”的地盘。“七颗印”的地盘具指“者保、苦竹、新发、通安、大桥、发箐、铁匠村”七个地方，原来各有一颗“土司印信”管着；“半颗印”的地盘具指“半个洼乌”。其实，者保土司只不过在上述八地方建有土司分署，署内均设公堂、牢房，豢养兵丁，不仅行使征粮、纳税、派差等权力，而且审理案件，关押人犯，所以普通群众误以为者保土司家有“七颗半印”。

究其实里，从清王朝颁布的钤记、号纸及存世文献来看，者保土司只不过是凉山四大土司（沙马、邛部、河东、阿都）之一的河东长官司治下的本不起眼的一员百户土司而已。

但是，者保土司自禄阿格起，讫禄安佑止，历传11代，递延223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二十世纪初，清末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经营两省边地，不遗余力地推行“改土归流”，凉山大小土司受到冲击，日渐衰败，致有绝嗣无存者。区区者保土百户竟然在此期间安然递嬗，考其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者保地处边外，交通四塞，加之制度更替、军阀混战，有力者鞭长莫及，无暇及此一隅边地；其二，者保土司四围皆为汉区，其所辖地，不过是一包绕于汉区中的“彝民孤岛”，周边没有势力比它更强大的土司觊觎其位、窥伺其境；其三，会理东路（即“会东县”得名之由）历史上地瘠民贫，土风顽悍，除有时被过境大队官军掳掠搕诈外，地方豪绅不愿染指，抑或不敢染指者保土司势力范围。因此之故，者保土司辖地这个乱世中的“彝民孤岛”在各方势力的消长制衡中，在条块分割、形格势禁的复杂的人文格局的玄妙默契中，反而形成了“有力者不愿染指、无力者不敢染指”的小局面稳定的“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式边地”，从而使者保土百户职位在其辖地内得以世代递延，直至20世纪30年代才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