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投票率下修宪草案获批，突尼斯迈向“第三共和国”？

午夜将临，突尼斯城市中心的布尔吉巴大道上的气氛依然热烈。突尼斯总统凯斯·赛义德从自己的公务车中走出，向行道树下聚集的支持者们挥手致意。他们有的举起了突尼斯的红白色国旗，有的则举着象征赛义德支持者的绿色标语，上面写着“是的——新宪法！”（نعم دستور جديد）。
这是当地时间7月26日晚间的场景。在此之前，突尼斯选举委员会主席法鲁克·布阿斯凯尔刚刚发表声明：根据25日公投的初步结果，委员会宣布接受突尼斯共和国的新宪法草案。投票结果显示，94.6%的有效选民投了赞成票，但投票率仅为30.5%。
截至今年7月25日，突尼斯本轮政治危机已延宕整整一年。去年7月，由于政府应对新冠疫情不力、经济衰退、失业率高企，民众频繁上街抗议，赛义德根据突尼斯宪法第80条赋予总统的紧急权力罢免了总理。去年12月，赛义德宣布了修宪及全民公决路线图。
今年7月初，赛义德向全国民众公开了拟议的新宪法草案，新宪法草案总体加强了总统对政治权力的控制，削弱了议会权力，这引起反对党强烈不满。一些反对者认为这是一种倒退。诚然，修宪公投中超高支持率和超高弃权率的鲜明对比，展露出的是突尼斯民众对未来的踌躇与困惑。
“突尼斯第三共和国”
修宪公投的结果几乎来得毫无悬念。早在公投前，突尼斯独立民调机构Sigma Conseil的预测已经显示，支持赛义德的“是的——新宪法！”运动将会占上风。公投结果最终显示，即便投票率很低，但其已高于许多人的预期。
据总部位于巴黎的泛非新闻媒体《青年非洲》（Jeune Afrique）报道，近700万选民抵制了投票，在突尼斯18至25岁的人群中，弃权率达到近60%。早在7月初修宪草案被公布后，各大反对党就已经呼吁选民抵制公投。公投结果出炉后，反对党联盟“救国阵线”指责选举委员会伪造投票率数据。2019年总统选举候选人纳比勒·卡鲁伊所创的“突尼斯之心”（Au cœur de la Tunisie）党负责人萨米拉·沙瓦奇表示，反对党将重新核查投票情况，“低选民投票率，无论是出于反对还是漠不关心，都剥夺了宪法草案的合法性。”
即使是负责领导起草新宪法的专家，现在也公开谴责曾是法学教授的总统赛义德，并抵制投票。突尼斯大学法学院前院长萨迪克·贝莱德年轻时曾教过赛义德，今年5月，他同意领导负责起草新法律文件的咨询委员会。贝莱德认识赛义德已有数十年，他形容赛义德“非常和蔼可亲、非常谦虚”。
然而，贝莱德最后却遭到了学生的“背叛”。他近日对《华盛顿邮报》回忆称，接受宪法起草任务后，他一直不知疲倦地工作，在他提交新宪法草案完整版本的第二日，他便入住医院接受手术。当天晚些时候，在他的麻药效力尚未彻底消退之时，赛义德就来拜访了他，还递给了他一叠文件，描述了修改版宪法草案的内容。直到总统离开，80多岁的贝莱德才意识到那是一份完全不同的草案版本，“很大程度上是赛义德自己写的”。
新宪法草案文本为扩大总统权力提供了合法性支持。现行制度中政府的人事问题任命由议会发挥主要作用，但新宪法大大削弱了议会权力，这意味着突尼斯从总统-议会混合制过渡到了总统制性质更多的政体。“突尼斯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第三共和国。”法国《观点报》（Le Point）一篇社论的标题如此写道。（编者注：这种说法以法国历史上的政体变化阶段类比突尼斯的政治变迁，可理解为突尼斯自法国独立至“阿拉伯之春”前为“第一共和国”，前总统本·阿里被推翻后至赛义德修宪前为“第二共和国”。）
尽管有种种反对呼声，赛义德和支持者们还是如期庆祝胜利。“突尼斯人给世界上了一堂课，一堂历史课。”赛义德26日晚在布尔吉巴大道上发表的15分钟电视演讲时说道。他承诺让国家步入一个“新阶段”：建立更加强大的总统权力，稀释议会立法权，并建立新的地区议会。他认为此举可结束“阿拉伯之春”后多年来困扰突尼斯的政治僵局。
本·阿里的幽灵？
除了重塑政治制度之外，25日的公投还被视为衡量赛义德个人受欢迎程度的风向标。2019年，赛义德以压倒性优势在突尼斯真正意义上的首次总统直选中当选，在此之后三年，这位“素人”出身的总统的支持率几乎一直是所有政客中最高的。
去年席卷全国的抗议中，突尼斯年轻人谴责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政治精英的腐败无能，并要求解散议会。这些抗议运动所针对的焦点是突尼斯的伊斯兰政党——复兴运动，该党一直在议会中占据着大量席位，并跻身执政联盟，但被指控未能解决国家困境，“窃取了‘革命’果实”，还造成伊斯兰保守势力抬头。因此，赛义德去年解散议会的决定在民众中大受欢迎。
然而，在赛义德进一步推动自己“修正”计划后，一些民众也开始质疑总统修宪背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真正的改革，还是为了独揽大权？
赛义德支持者的喜悦掩盖了大部分突尼斯人对公投的态度：70%的人未参加投票，已经创下了“后阿拉伯之春”时代的纪录。“这项宪法改革不是民众的要求，民众要求的是经济和社会改革。”突尼斯左翼政党“争取工作与自由论坛”领导人阿法芙·达乌德对媒体表示，“人们大规模投了弃权票，明确回应，‘我们不感兴趣’。”
突尼斯著名政治学者哈马迪·雷迪西曾在公投前称，新宪法通过后，“赛义德将拥有比埃及法老、阿拉伯帝国的哈里发或（奥斯曼帝国时期）突尼斯的贝伊更大的权力。”此番言论不免夸张，但人们确实会担忧，在“阿拉伯之春”的“摇篮”突尼斯，本·阿里的时代会死灰复燃吗？
法国24电视台评论员布鲁诺·达鲁指出，对许多反对者来说，真正的危险不会直接体现在凯斯·赛义德本人身上，他们担心的是完全的总统制会让赛义德的继任者使突尼斯“滑向真正的专制甚至独裁政权，就像本·阿里时代一样。”
投票赞同修宪的突尼斯人也并不一定支持赛义德本人，而是在拒绝自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来政客们的所作所为。在法国24电视台的镜头下，化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希沙姆·阿巴迪找不到工作，他控诉着赛义德之前的政治人物：“我们什么也没看到，既没有工作，也没有自由，更别提尊严。当他们掌权时，我们什么都没有。”
推销员阿迪尔·宰因也对公投结果感到满意。尽管如此，他仍然认为总统赛义德不能独自治理这个国家——因为他缺乏经验，“假使他成为独裁者，选民会把他赶出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