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细说南美格兰查科地区所爆发的查科战争

1932年6月14日，几名玻利维亚士兵绝望地在查科沙漠徘徊，这是阿根廷、玻利维亚和巴拉圭之间人烟稀少的广袤腹地，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巴拉圭人的营地，玻利维亚人攻占了营地并把巴拉圭人驱逐出去。这次冲突没有造成任何伤亡，这片领土也毫无价值，没有任何具有战略意义的经济或物质资源。由此引发的战争却持续了三年之久，使两国陷入崩溃的边缘，数万人因此而丧生。

事后回想起来，在某种时刻，巴拉圭和玻利维亚之间不可避免要爆发一场两国都无法承担的战争。玻利维亚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从理论上讲，丰富的锡矿应该能给它带来繁荣，不过世界市场上的锡矿价格暴跌，再加上玻利维亚是个内陆国家，这意味着将锡矿推向世界市场成本极其高昂。玻利维亚的人口——只有区区三四百万人，我们很难获得可靠而准确的数据——大部分是印第安人，第二大族群是梅索蒂斯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人数比印第安人少得多。国家权力集中在少数具有纯正欧洲血统的人手中。由于西班牙殖民者和印第安人本身的原因，印第安人尚未被同化。美国的一位历史学家这样描述他们：“沉闷、多疑、好斗，他们在世界上的所有财产只有一间简陋的小茅屋，几只羊、几只羊驼、几只鸡，一小块种满土豆的土地和无处不在的古柯叶。”这段直率的描述来自菲利普·德隆达，他是巴拉圭的坚定支持者，因此不太可能对玻利维亚抱有好感。不过这表明玻利维亚的农民不仅缺乏文明社会的便利设施，甚至连改善生活条件的希望都很渺茫。

到1930年，玻利维亚已经享受了一个多世纪的独立，用“享受”这个词似乎不太恰当，它的政局极不稳定，这在世界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先后被40多个政府控制，还经历了200多次颠覆合法政权的政变。1931年3月，丹尼尔·萨拉曼卡担任玻利维亚总统，作为玻利维亚最杰出的领导人之一，甚至连他都无法在立法机构中获得绝对多数，只有当意识到在日益动荡的局势中试图大换血无异于自掘坟墓，他才得以继续执政。

巴拉圭的人口甚至比玻利维亚还要少，只有100多万人，不过种族之间的界限没有那么明显。和玻利维亚一样，巴拉圭的历届政府也很短命，也经历过几次政变，而且更加血腥和残酷。由于缺乏矿产资源，它只能依靠农业来获得些许繁荣。巴拉圭拥有的最宝贵的自然资源就是巴拉圭河，巴拉圭河首先注入巴拉那河，巴拉那河与乌拉圭河汇流后称拉普拉塔河，最后注入大西洋。因此巴拉圭拥有出海口，虽然要经过一段漫长而昂贵的旅行，但是比起不幸的邻居来说，它还是握有相当大的优势。玻利维亚曾一度占据了包括安托法加斯塔港在内的太平洋沿岸地区，但是在与智利的战争中惨败，丧失了西海岸的全部领土，现在，玻利维亚重获出海口最可能的做法就是控制巴拉圭河。即使玻利维亚在巴拉圭河上获得了一个港口，想要抵达大西洋仍要经过一千多英里的路程，但至少它掌握了一条通往海洋的安全航线。玻利维亚想要获得巴拉圭河的控制权是查科战争爆发的潜在原因之一，也有人说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巴拉圭河沿着贫瘠荒凉的东部边界地区绵延100多英里，这一地区被称为查科地区，虽然荒凉贫瘠，但两国对这一地区的归属一直存在争议。这场战争也因此而得名。查科地区面积广阔，大约有10万平方英里，几乎相当于葡萄牙国土的3倍，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优点了。东面与安第斯山脉相连的地区有大片可供畜牧的草地；西面靠近河流的地方也可供畜牧之用。除此之外，其余广大地区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大部分时间干旱无雨，一旦到了雨季就变成难以通行的沼泽。因此这一地区人烟稀少，只有几千名印第安人在此逐水草而居。战争爆发的前两年，共产国际的一份报告指出，“在北查科地区，任何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这里除了蚊子、鳄鱼和石油之外，了无他物”。这份报告的语气可能过于轻蔑了，在过去的50年里，少量定居者，大部分是巴拉圭人，还有少部分玻利维亚人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园。游牧的印第安人因为人数太少，根本无法维护自己的权利；新来的定居者希望得到政府的保护，他们建立了一系列军事堡垒并不断向内地推进。

两国都没有明确宣称对这一地区享有主权，1907年，两国达成临时协定，承认双方各自在查科地区的势力范围，但是这份协定从未正式签署，两国不断推进的定居者们即使意识到临时边界的存在，他们也不会停止攫取这些实际上，而不是法律上无主的土地。1927年初，双方爆发了第一次流血冲突，一名玻利维亚士兵打死了一个试图逃跑的巴拉圭青年军官。玻利维亚政府尚未做好战争的准备，因此出面道歉并释放了与这位青年军官一同被俘的巴拉圭人。但是两国民众的战争情绪日益高涨，双方没有意向划分边界，也没有制止持续爆发的小规模冲突。双方都公然做好了战争的准备，矛盾不断升级，1928年底，15名巴拉圭人在一场激烈的冲突中丧生，随后玻利维亚出动轰炸机对巴拉圭在巴拉圭河上的港口内格拉港发起空袭。这一事件本来平淡无奇，空袭中没有一颗炸弹爆炸，但是双方无疑又朝着全面战争迈进了一大步。

双方剑拔弩张的局势让其余的美洲国家也紧张不已，以美国为首的泛美联盟敦促双方尽快达成协议。1928年，美洲国家会议和解与仲裁委员会在华盛顿成立，调查的内容相当明确，调查的结果显示，达成和解难上加难。虽然和解方案已经出台，但双方都认为对方不可能遵守这份协议。巴拉圭和玻利维亚都在紧张地扩军备战，战争似乎不可避免。

玻利维亚具有先天优势，玻军按照德国军队的模式进行训练，并由德国军官负责指挥。玻军还有一项规定，虽然很容易规避，但一般也得到了遵守，那就是年轻人必须服两年兵役。这使玻军的数量迅速膨胀。德国人的训练使得玻军并不缺乏效率和意志，但是军队的装备奇差，甚至连一门大炮都没有。玻利维亚真正拥有的是空军：该国大约拥有20架飞机，但是可以随时迎战的飞机不超过12架。不过其中有3架大型运输机，在往查科地区运送人员和物资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相比之下，巴拉圭的空军和陆军力量弱小得多，但是它做了更加充分的战争准备。过去10年中，巴拉圭将发展军备作为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其他政府活动都要为此让步。其中最重要的是两艘从意大利购买的炮艇，这确保了它对巴拉圭河拥有无可争辩的控制权。

如果战争爆发，双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两个国家无疑都负担不起一场战争。即使获胜的一方能获得明显优势，战争也会将双方拖到经济崩溃的边缘。事实上，尽管会对双方都造成毁灭性打击，但出于恐惧和猜疑，这场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开篇描述的那些小冲突使矛盾不断升级，即便没有公开宣布，两国实际上也已处于战争状态。玻利维亚当局并不想事态发展成这样，当它得知自己的一个兵团在丘基萨卡湖边偶然发现由几名巴拉圭人建造的营地，并把他们从营地中驱逐出去之后，立即指示其指挥官莫斯科索少校撤退并在远离巴拉圭军队的地方采取守势。但是莫斯科索少校的顶头上司佩纳兰达上校并不打算服从这一命令，采取了拖延战术并辩解说，如果莫斯科索少校撤退，玻军的主要水源就会被切断，与此同时，他还派兵支援莫斯科索的先头部队，热切地盼望着巴拉圭军队进行反击。不出所料巴军果然进行了反击。当玻利维亚军队攻击巴拉圭军队，并侵占了巴拉圭实际控制领土的消息传到巴拉圭首都时，点燃了民众的怒火。大批激进的学生和工人请求进行报复。即使巴拉圭总统想要采取谨慎措施，也很难抑制国内民众沸腾的情绪。事实上，他也很乐意迎合民众的情绪。“如果一个国家在面对外族攻击时没有做出反应，那就不能算是一个国家，”他大声叫嚷道，“我愿意牺牲一切来保卫自己的祖国。”只有巴拉圭的军事统帅才知道，他们对战争的准备有多么不充分。但总统不顾他们的反对，宣布全国实施戒严，并派遣两个兵团开赴前线，实际上，这两个兵团几乎是巴拉圭全部的精锐力量。

6、7、8三个月是查科地区的旱季，9月份雨季来临之后，经由陆路运输人员和物资将变得越来越困难。战争要想进行下去，士兵们必须在沼泽地里艰苦跋涉。双方都想给对方致命一击，尽快结束战争。巴拉圭的赢面似乎更大一些，他们的补给线较短，当他们将大量军队投放到查科地区时，玻利维亚仍在忙着招募和集结一支人数较多但纪律和装备都极差的队伍。第一次规模较大的战役发生在位于查科地区腹地的荒无人烟的小村庄博克隆，1928年初，玻利维亚军队曾短暂地占领过该地，仅仅几周后就放弃了该地的控制权，1932年7月底，玻军再次攻占此地。从守军的角度看，该村最大的价值在于拥有一口井，刚好够守军日常之用，不幸的围城军队却只能完全依靠陆路提供补给。巴拉圭人决心夺回这个村庄，军队的士气高涨却苦于无计可施。首先，他们的先头部队遭到玻利维亚空军的猛烈攻击，巴拉圭人伤亡惨重，步兵的士气也遭到沉重打击，在此之前，他们连飞机都没见过，更别说遭遇空袭了。当最终抵达博克隆时，他们的士气更加低落。本来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占领这一荒无人烟的地区，却发现玻利维亚人占据了有利位置，可以对来犯敌人发动毁灭性的攻击。实际上，双方相比较而言，巴拉圭的伤亡相对较小，大约100人阵亡，三四百人受伤，但他们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因此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在长时间地围攻之后，玻利维亚军队弹尽粮绝，伤亡人数超过一半，才不得已放弃抵抗，缴械投降。

在两国首都，博克隆的陷落被当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民众为此欢呼或哀号。在邻国看来，这也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战役，在欧洲，这件事却几乎无人问津。令人震惊的是，这一对巴拉圭和玻利维亚产生如此重大影响的事件，竟然没有激起外界的任何水花。

和欧洲的其他报纸相比，英国的《泰晤士报》对国际事务的报道相对全面，它把博克隆陷落的消息排在了报纸的最后四行。索非亚市的选举得到了更加深入的报道，而斯蒂夫基教区牧师光着身子在木桶里滑稽地跳来跳去的新闻比上述两件事的关注度都要高。对于普通的英国人来说，即便他们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巴拉圭和玻利维亚之间的战争也只是小题大做、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对于正在经历这场战争的人们来说，感受就大不相同了。虽然两国的领土都没有被侵占，但战争造成的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是两国都无法承受的。起初，似乎巴拉圭能取得闪电般的胜利，玻利维亚军队士气低落、军纪混乱、平民厌战，巴拉圭人似乎接受了在贫瘠的不毛之地作战的事实，并能及时调整自己的战术。此外在战争初期，他们还拥有一种玻利维亚不具备的武器——迫击炮。在没有任何类似重型武器的条件下，迫击炮的威力惊人地显现出来。玻利维亚处处受夹击，士气低落，不得不选择撤退：双方的伤亡都不算大，战略要地也没有易手，但巴拉圭出师告捷。

不过巴拉圭远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战争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三年，双方势力此消彼长，都未能给对方致命一击。双方时常宣称自己即将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事实上这场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者。或许，在这场战争中还有一个更大的输家，那就是在国际社会上享有话语权的国家。两个弱小国家之间进行的战争，武器供应全部来自国外，脆弱的经济极易受到外部压力的影响：这种局势为无固定组织但实力强大的国际联盟走上国际舞台，进行决定性的干涉提供了绝佳的机会。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召开的巴黎和会上决定成立国际联盟，该组织成立于1920年初，其宗旨体现在国联盟约中，通过集体安全和裁军防止战争爆发，并提供一个通过谈判和仲裁解决国际争端的机制。1933年5月，当巴拉圭向玻利维亚宣战时，玻利维亚随即请求国际联盟进行仲裁，要求对巴拉圭如此明显的侵略行径进行经济制裁。国际联盟却对巴拉圭是不是侵略者持质疑态度。巴拉圭的确是公开宣战的国家，但在此之前，战争就已经爆发了。至于哪一方先发动的战争以及哪一方应该在道义上承担责任的问题，双方各执一词。国际联盟询问双方是否愿意接受仲裁，巴拉圭表示同意，玻利维亚也表示在一定条件下接受国际联盟的仲裁。1933年11月，国际联盟的一个委员会抵达巴拉圭的首都亚松森，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建议双方停火并为国际联盟进行仲裁铺平道路。双方达成了一个随时都可破裂的停火协议，但对于是否接受国际联盟的仲裁，双方都闪烁其词。

1934年2月，国际联盟草拟了一份和平方案，双方实现停火。双方应大规模裁军，争议领土的划分将提交海牙国际法庭。巴拉圭和玻利维亚都没有公然反对国际联盟的建议，但是它们也不打算全盘接受。1934年3月，该委员会已经陷入绝望，关闭了在阿根廷设立的办事处，相关人员回到各自的首都，只留下一名骨干人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启正式谈判。两个月之后，国际联盟宣布对双方实施武器禁运，两国最重要的武器供应者美国积极拥护禁运原则，实际上，武器的运送虽然有所减少，但远没有停止。国际联盟继续施加压力，强制双方实现停火。暂时处于下风的一方自然乐于接受停火的建议，玻利维亚原则上接受了这一建议，但巴拉圭拒绝做出任何妥协，并于1935年初退出了国际联盟。直到那年6月，双方才意识到，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这场战争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谁是查科战争的胜利者？”最简单的回答就是“没有胜利者”。与战争中激增的军费、造成的人员伤亡、经济损失相比，双方通过战争获得的东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巴拉圭控制了大部分争议领土，可以自诩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它的确也大肆进行了宣扬。经过数月毫无意义的争吵之后，玻利维亚最终放弃了在巴拉圭河上建立港口的要求，作为交换，巴拉圭同意玻利维亚享有在这条河流上的自由通行权。玻利维亚人因此认为，虽然自己没有在法律上实现目的，但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目标。玻利维亚最重要的报纸《拉巴斯日报》称，“玻利维亚人以一种平静的尊严感接受了和平，但远没有感到满意和喜悦。”巴拉圭人本应该感受到满足和喜悦，但即便在那里，民众的普遍感觉是战争终于结束了，而不是因战争取得胜利欢喜雀跃。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直到2009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举办的一个典礼上，两国才正式签署并接受了划定两国边界的条约。“对玻利维亚和巴拉圭来说，这是历史性的时刻，”玻利维亚总统埃沃·莫拉莱斯说，“和平与友谊的时代，各族人民团结一致的时代即将到来。玻利维亚和巴拉圭之间的战争并不是民众挑起来的，而是那些意图攫取两国自然资源的跨国公司挑起来的。”两国政府轻而易举地就把战争的责任推给国际石油公司，而不是当时两国的领导人。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荷兰皇家壳牌石油公司和标准石油公司确实在加剧两国紧张局势方面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是它们只是战争爆发的一小部分原因：两国人民互相猜疑、相互仇视，两个不作为的政府急于迎合民众不理智的情绪，两国总统都认为自己是潜在的英雄人物，如果能带领本国人民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的声望将臻于极盛。查科战争是一场没有必要爆发的战争，也是一场没有任何作用的战争，但或许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