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土皇帝的狡兔三窟，容美土司南府遗址探踪

从容美镇前往走马镇，过了三里荒，盘山公路开始在高陵深峡之间画出狂野的曲线，往旁看都是胆战心惊的高崖巨岸，左手南渡江在小山台处平铺出类似于高原堰塞湖一样的翡翠色湖面，右手纤细的溇水河翠带萦曲，在青猴城处欣然接纳壮美的南渡江，然后一路南奔，汇入湖南的澧水河，继续奔向沧海。

山中还是早春，车轮碾过，山坡上一树树樱李桃梨像烟花一样爆绽开来，有的粉白，有的靥红，像停留在那里的一朵云霞。无数山茱萸和山柳鹅黄的冠影也混入这场春山竞秀当中，斑斑点点，此时徜徉山中，空山虽然安静得只剩下风语，但在色彩上却热闹得像个集市。

这里真美啊，桃花流水，鸟音风语，没有一处不是世外桃源，但到了南村这个地方，美得突然与众不同，人的眼睛不由得被这里的山水吸引住了。静谧的山谷中，绿色的茶田和黄色的油菜花田割出粗线条的色块，在这片少有的平坝中，安卧着一个静静的村庄，村庄后面是一座壁立千仞的靠山，山头露出峥嵘的平头巨岩，就像一座方城看护着下面的村庄。

风水这种东西确实存在的，被堪舆过风水的地方，自然就有了一种隐然的气质，吸引着你的眼睛仔细去打量。

眼前的村庄一看就是一个被精心堪舆过的风水宝地，背靠雄山，前面溪水环抱，两边山岭像椅子扶手一样将盆地紧紧抱住。标准的“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停下车特地打量了一下，忽然发现路边有一块碑记，上面写着“容美土司遗址”六字，我意识到，这里就是容美土司田舜年的又一处府邸。

这些年我多次前往恩施，探访了容美土司的多处府邸，其中有宜昌市五峰县境内的东府白溢寨、恩施州鹤峰县境内中府和屏山爵府，北府所在的中营也去过，唯有南府和西府没有去过。

今天我偶然经过的这个村庄，就是容美土司南府所在地。这里原来是麻寮土司的土司衙署，初创于公元1310年，1364年被容美土司夺占，成为南府，充当容美土司巡视领地的一个重要的行宫，也是本地物资向山外转运的中转驿站。

清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农历二月初四，一个名叫顾彩的汉族文人受容美土司司主田舜年邀请，由湖北枝江出发，经松滋卸甲坪进入湖南石门子良骆村，经所街再转入湖北鹤峰白果坪上大隘关，正式进入容美。他就在这里遇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土司田舜年，就住在南府的张飞庙中。

土司衙署基址已经成了农田

从鱼米之乡的荆楚大地来到这层峦叠嶂的武陵山深处，他深深感觉自己来到的，就是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当时他留下这样的记载：天开一嶂，山环水绕，如十二翠屏，桑麻鸡犬，别成世界。

若穿越回三百多年前的土司时代，我今天不可能如此安闲地就能走到村中。这里是土司的门户之地，也是他展现威严和权势的地方。在官道旁原来立起一道长条石，作为“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标记，提示过往的人们要敬畏土司的尊严。

顾彩在他的游记里提到，南府当时非常繁荣，府署坐北朝南，背后倚靠巍然耸立的麻王寨，门前正对龙潭溪，建筑非常高大开阔，前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商业街，四周都是鳞次栉比的民居，一直绵延到石林山脚的下面。

现在市镇变成了山村，彰显威严的下马石变成了歇脚的石凳，铃声环绕山路的骡马商队、头缠青帕身穿粗布青衣的卫所士兵、背茶包的背伕的身影凋落，替换成在茶田里采茶的乡妇、在水塘边饮牛的老人，商号、驿站、茶馆和土司衙署都消失在长满茶叶和油菜的农田里。

土司时代遗留的各种古桥

唐伯虎有句诗：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有繁华就有衰败，有显赫也就有平淡，曾经地方最最高统治者的权威与势力，消失在长满油菜花的田里，这正是历史的真相。

村里是一片花的海洋，每家每户几乎门口都是一树梨花，成片的油菜花环绕房前屋后，把村子的亮度调高了两级。村里留守人员很多，几乎家家有人，没有山村的那种荒落感。

燕禧洞

因为是路边邂逅，我没有事先做功课，对南府遗址历史背景一无所知，于是就向后面一家正在打麻将的几位大姐打听，其中一个大姐很热情，特意领我们去看燕禧洞。

容美土司田舜年幼年时，归属李自成的一支起义军窜入容美，在境内焚烧抢掠，当时在容美镇的土司衙署被付之一炬。这次深刻的经历让田舜年深深懂得了狡兔三窟的道理。在他治下，他四处兴建行宫离馆，一生不停在各个衙署之间迁徙，让人无法确知他的行踪。

田舜年兴建衙署有一个特点，就是衙署和洞府并立，办公在衙署，避乱在洞府。南府的洞府就是燕禧洞，距离南府遗址不过三百米。从村前碎石步道一路走到一棵高大的红豆杉前面，跨过柏树枝桥，继续往前走五十米，南北跨溪有一座张爷桥。桥边原有一座桓侯庙，今已不存。

张爷就是张飞，死后谥号为桓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甚少见到关公庙，几乎都是桓侯庙。张飞在西南少数民族心目中，就如同关公在我们汉族地区心中的地位一样，是一个威猛的保护神，所有的土司在建立衙署时，一定会立一座桓侯庙，在恩施咸丰县境内唐崖土司遗址上至今还有一座桓侯庙。

张爷桥往前再走五十米，有一块当年留下来的观赏石，是一块牯牛形状的石灰石沉积岩，就躺在溪水边的草丛中。往前走到庙堡山脚下，已经修好了水泥台阶，攀援而上，有一个小平台，只见巨岩露出一个蚌壳状的凹坑，，洞穴口就在凹坑中心处，用条石垒成门状，装有一道铁栅栏门。

康熙四十二年农历正月二十八，容美土司田舜年带顾彩游燕禧洞，他们一起用绳子吊坠而下，打着火把行进在其中。顾彩赋诗一首：谁凿青山腹内空，下临幽邃上穹隆。悬缒直入深无底，秉烛潜行路忽通。千古未曾分昼夜，万家兼可避兵戎。祖龙一炬当时烈，恨不藏书向此中。看来这个洞的主要作用是用来收藏土司的书籍，而不是避乱用的粮食武器。

我们行步匆匆，忘了带头灯随身，进入到洞口，只看见一道三角形的石缝，洞内泥石狼藉，看不出当年土司时代经营的痕迹。据称下面有地下暗河，水流湍急，在此避乱，只要粮食足够，根本不担忧水源的问题。

容美土司是西南地区的大土司，历任土司励精图治，其文治武功在西南地区首屈一指。尤其是在田舜年时期，将容美的疆域拓展到前所未有的7000多平方公里，众多中小土司要么被他控制在手下，要么被其灭掉，在恩施的万山之中，已经崛起了一个类似于齐桓公、晋文公一样的霸主。

但这种强盛并不是没有代价的。田舜年利用明末清初鼎革之际，把自己的疆域拓展到周边的长阳、建始等朝廷的州县，与湖北、四川等省都发生了争夺疆域的冲突；在三藩之乱中，又接受了吴三桂的印信，留下了不忠于朝廷的污点，正因于此，才成为清代“改土归流”改革的第一批开刀者。

田舜年的强烈虚荣心也是引导容美走向灭亡之路的重要原因。在今天容美镇有一座九峰桥，在上面刻有田舜年的官衔，他一个从三品的宣慰司，自命为正一品的“少傅兼太子太傅”，比他的上级、正二品的湖广总督、从二品的湖北巡抚还要高；湖广总督石文晟参劾他“私造宫殿”，说他“建造越度，僭造九间五层衙署，并建钟鼓楼，上设龙凤鼓、景阳钟”，俨然以皇帝自居。

他肆意剥夺其控制的中小土司的官衔和领地，转授给自己的儿子和女婿，也激起了其它中小土司的强烈不满，造成内部人心不稳。五峰石宝长官司率先向朝廷纳土归流，其他中小土司纷纷响应，以致容美末代土司根本招揽不起对抗朝廷维持自治的基本力量，最后孤独地自杀在万全洞中。国必自伐而人伐之，只重视武力威压而不重视内部团结的政权，不过是一座建在沙地上的高塔，其灭亡也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朱元璋起事时，谋士朱升为他提了三条建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事后为很多人所借鉴，容美土司不可不知道这三条谋略，他们一生广开疆域、广建府署、广积粮秣，唯独在“不称霸、不当头、保持谦卑和低调”失去了平衡，最后宗庙毁弃、家族四散，留下的亭台楼阁府署宅邸，最后都沉入荒烟蔓草之中。

废墟和遗址，比它完整的时候，能够带给人更深的历史体验和心理冲击。这次南府遗迹探寻，更加深深增加了这一点体会。我们生活在历史中，我们也生活在无常里，饱看兴亡，人生一梦，只有深深懂得这一点，历史才会真正的滋养我们。（完）

2022

饱看兴亡 人生如梦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