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最是台城柳

01

柳儿刚睁开双眼，便听见一女子道：“你醒了？且忍着点，我家祖传的金创药，治刀伤最有奇效！”

这声音不像后宅女子柔软细腻，倒像是江湖女子，飒爽得很。待视线清晰，循声望去，果见一女子正麻利地给她包扎手臂。只是这女子虽一身江湖打扮，却端的清丽可人。

那女子见她醒了，便笑道：“瞧这细皮嫩肉的。”

柳儿环视四周，见屋里木床瓦缸，屋外茅篱野花，不像熟悉的景致，便问道：“这是何处？我、我怎会在这里？”

女子将她伤口处理妥当，抱剑坐下道：“这里是青云山脚。前儿我路过这，遇上一伙山贼，我将山贼狠狠教训了一顿，在他们丢下的布袋里发现了你。”

柳儿挣扎坐起，向女子施礼道：“敢问女侠姓名，来日定要回报女侠大恩大德！”

女子摆摆手，笑道：“我叫白九娘，举手之劳，报恩就不必了。若姑娘有余力，以后碰上旁人有难处，能伸手拉扯一把，那是最好不过了。”

柳儿感叹道：“九娘……真是爽快。”

白九娘取了碗水递给柳儿，问道：“看你打扮，像是城中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怎会落到山贼手里？”

柳儿叹息道：“实不相瞒，我是城中张府的三姨娘。前儿来青云寺为我娘祈福。哪承想下山途中遇上山贼，他们杀了随同我的丫头和小厮，打算将我绑到山上做什么压寨夫人，我誓死不从，他们便打晕了我。幸而得九娘相助，不然我真就没法儿活了……”

白九娘重重拍了下桌子，怒道：“只可惜我来得太晚，没能救下你的随从。”又安慰道，“你也莫伤心，生死有命，也怪不得你。今夜我守着你，明儿一早，我将你送到你家门口。”

柳儿瞧了瞧白九娘，欲言又止。白九娘道：“你若有事，尽管说话。”

柳儿扑通一声跪下道：“九娘是江湖中人，恣意洒脱，想必对宅院规矩知之甚少。我一个小小姨娘，在夫人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府中上下皆知我一夜不归，怕是这名声再也无法清白。九娘，能否去张府耽搁一日？只要上上下下都知道是九娘救了我，守我一夜便可。”

白九娘将她扶起，爽快应道：“这有何难？我又没甚要紧事，随你去了就是。”

02

次日晨，白九娘到集市上租了辆马车，带着柳儿直奔城中。

晌午前，两人抵达张府。守门小厮去通报，片刻后，张夫人带着一群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柳儿赶紧跪下，大声道：“夫人，我昨日下山途中遇上山贼，得女侠白九娘相助，独自苟活下来。因受伤昏迷，与白九娘在山脚歇了一夜，让夫人担心了。”

张夫人面色有所缓和，向白九娘施礼道：“多谢女侠相救。”

白九娘拱手道：“你家三姨娘昨夜实在无法上路，我今日特意跑这一趟，但愿不使她名节受损。”

张夫人：“九娘费心了！九娘是我张家的恩人，请务必在张府多住几日，让我等好生款待才是。”

当夜，张夫人在后院设宴招待白九娘。府里统共六位姨娘，都带着婆子丫头过来作陪，满桌的佳肴珍馐，也盖不住浓重的脂粉香气。这一屋子的女人，各有各的姿容，各有各的意味，白九娘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这下算是真正体会到柳儿之前与她说的“宅院规矩”。

第二日，白九娘去与柳儿辞行，却听下人来报：外出公务的张老爷归府，正往这边儿来。

过不多时，一高大男子推门而入，嘴上与柳儿说话，视线却落到白九娘的身上，上下打量。

柳儿抽抽嗒嗒又讲了一遍始末，随后将白九娘引向张老爷，张老爷拱手道：“多谢九娘护我张家名声。”

白九娘拱手道：“我还有琐事要办，今儿是来跟三姨娘告别的。”

张老爷错了一步，挡住她去路道：“白姑娘再住两日吧！我府上女眷众多，下人尽是些酒囊饭袋，功夫最好的护院我瞧着也不及你一半。近来山贼猖獗，姑娘若能留在府里教导他们一二，那就是大造化。”

白九娘犯难：“这……”

柳儿劝道：“那伙山贼实在可怕，九娘，你就在家中小住几日吧。”

白九娘心道，今儿个看来是走不成了，过两日不用来辞行，直接走便是。遂道：“那行，我稍稍住两日。”

是夜，张老爷在柳儿房里留宿，宽衣后，却沉着脸不碰柳儿。柳儿贴上去，张老爷翻身躲过，说道：“日后别再去什么青云寺祈福，徒惹事端！这要是传出去，我的脸面何在？”

柳儿软软说道：“老爷，我是清白的，白九娘便是人证。”

张老爷冷笑道：“白九娘？她不会是你为了扯谎，花钱雇来的吧？江湖女子我也见过几个，她们风餐露宿打打杀杀，各个生得膀大腰圆，再看这白九娘，相貌身段哪里像个女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戏园子里唱花旦的角儿呢。”

张老爷这话说到最后，语调已带了些轻佻，柳儿最善察言观色，如何听不出来？

她将臂搭上张老爷的腰，轻轻揉着，说道：“府里的女人多，可除了夫人，我们这些都是庸脂俗粉罢了，相较之下，九娘倒真是出尘脱俗。”

张老爷笑呵呵道：“不枉我疼惜你，你是府里最懂事的。”

柳儿心中发虚，劝道：“九娘那性情，怕是不愿意给人做小，且她一身好功夫，强求不得。”

张老爷白了她一眼：“若她贪恋富贵日子，肯乖乖缠上来，我找你作甚？可用的法子那么多，你是个聪明人，还用我教？”

柳儿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柳儿明白了，请老爷静候佳音。”

03

三日午后，白九娘躺在树上闭目养神，寻思两日过去，张府想必不再在乎她这样一个江湖人，要不走了？远远就瞧着柳儿四处张望，似在寻人，便在树上喊道：“柳儿！”

柳儿小跑过来道：“九娘，刚才外头送来一些上好的茶叶，你快下来尝尝鲜。”她顿了顿，又说：“房里只有你我二人，清净着呢。”

白九娘不疑有他，从树下跳下来，跟着柳儿进了房里，丫头们陆续将茶水和果子端上来，白九娘捡起一块儿桂花酥，就听外头有人传话：“夫人请九娘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柳儿面色微变，商议道：“我这刚刚烹了茶，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否等会儿再去？”

来传话的婆子语气不悦：“夫人要见，自然是要紧事。你屋里有的茶点，难道夫人房里没有吗？”

白九娘闻言，说道：“那我便过去一趟。柳儿，茶水和果子给我留着，我回来吃，也是一样的。”

柳儿无法，说道：“那九娘你早去早回。”

白九娘走后，柳儿吩咐下人将茶水和果子罩起来，而后坐立难安，掰着指头计算时辰。

眼瞅着天色渐黑，九娘并未回来。柳儿只能命人去通知张老爷，事情有变，计划取消。

晚饭后，柳儿小心翼翼地煮了碗消食的汤水，亲自送到书房，想探探张老爷的态度，结果让张老爷骂了回来。回来的路上，她心里怨怼夫人横生枝节，要不是她，今儿便得手了。

从书房到后院，需经过一条长廊。白天这里是观景佳处，但到了夜间，便阴森森让人胆寒。柳儿加快步伐，急急走着，忽听身后“呼通”一声，她尚未转过身来，便被人一掌打晕了。

柳儿再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陋室，她捂着闷痛的脖颈，四下看看，猛然想起，这不是当初白九娘安置自己的那间屋子吗？

她下了床，悄声走近窗口，正扒着缝隙探查，木门忽被人一脚踹开，白九娘便大步走了进来。柳儿娇滴滴道：“原来是九娘，这是咋了？”

白九娘怒道：“我将你从山贼手中救出，此后诚心待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柳儿故作糊涂道：“九娘，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不是受了什么人挑唆？”

白九娘不屑道：“挑唆？我虽出身江湖，却也知道凡事讲人证物证。你命人在茶水和果子里下药，想逼迫我委身于张老爷，你以为没人知道？”

柳儿心里算计着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白九娘见状骂道：“你竟一丝愧疚之意都没有？莫不是还在想要把这笔账算在谁身上吧？你怕是没那个机会了！所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当日从山贼手中将你救下，那么今日便把你送回那贼窝！”

柳儿大惊，哆哆嗦嗦跪下叩头，语无伦次地随意攀扯：“九娘！九娘万万不可！我是冤枉的！定是夫人看我不顺眼，想借你的手除掉我！还有二姨娘，那个贱人恨我比她得老爷的宠，是她，一定是她要害你！不是，是老爷做的！阖府上下，谁也没他手段多，一定是他……”

白九娘没有耐性听下去，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练武之人的手劲儿岂是后院妇人能抵挡的，只听柳儿呜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04

白九娘将柳儿装进布袋，扛着下山，行至路口，看见一辆马车。随车婆子走过来，说道：“夫人关照，将三姨娘交给我处置吧。”

白九娘奇道：“不是说要将她送回贼窝，让她生不如死吗？”

婆子冷笑道：“这贱人惯会给男人灌迷魂汤，她若掉进贼窝，没准儿真成了女贼头子。她对府里知根知底，万一怀恨在心，唆使山贼来使坏，对府里没有半点好处。将她交给人牙子发卖到远处，让她回不来，才是万全之策。”

白九娘想了想，将布袋子扔进车里，掸了掸衣裳，叹道：“你们后院事，真是可怖呢。”

婆子找了条绳子，将柳儿捆得严实，说道：“我们府的后院，原也不这样。夫人与二姨娘一直尊卑分明和睦相处。自打这三姨娘进来，才开始变得鸡犬不宁。这贱人为了哄老爷开心，还让人搜罗了四姨娘、五姨娘、六姨娘、七姨娘，把府里作得乌烟瘴气，夫人怎会不恨她？她竟还对九娘你生了歹心，她有今日，咎由自取！”

白九娘点点头：“也对，她活该。”

将人捆好后，白九娘拱手对婆子说道：“劳烦代我谢谢夫人，若不是她处处留心，我恐怕就折在你们府里了。”

婆子摆摆手：“九娘莫要客气。夫人心中有愧，这些腌臜事到底还是脏了九娘的眼睛。江湖凶险，九娘一个女人家，务必小心。”

白九娘仰头大笑：“我这缺心眼儿的，行走江湖多年无事，却差点栽在一个姨娘手里，可见江湖不如后院凶险，刀剑不如人心难测。”

说罢，两人作别。白九娘望着那马车消失在视线外，一轮硕大的夕阳，正冉冉降落，将树梢草花照得熠熠生辉，更显得天地辽阔惬意无比。遂一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