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骋：宋代尚意书家取法杨凝式的原因分析

“晋尚韵 , 唐尚法 , 宋尚意 , 元明尚态”，这是清代的梁巘对历代书法风格的笼统性概括。其中由唐至宋的捩转性人物，历代的研究者普遍认为就是被称为“杨疯子”的杨凝式。杨凝式以其洒脱不羁的强烈个性以及纯天然的艺术风格，在晚唐五代一片萧瑟颓废的书法大环境下可谓是异军突起。

行书扇面 68cm×34cm 李骋

图文/李骋（青年书法家、策展人）

杨凝式上承二王书法的衣钵，在行草中又掺入了颜真卿雄强豪迈的艺术风格，在北宋中后期，包括苏轼在内的诸书家基本上都直接取法杨凝式，他们借鉴了杨凝式“遗貌取神，得意忘形”的艺术追求，而又加以融会贯通，终于竖起“复古变法”的大旗，开创了有宋一代的“尚意书风”。

本来，问题到这里已有了结论，但是我们想要继续追问下去：为什么偏偏会是杨凝式？须知，尽管杨凝式在五代的书家中是鹤立鸡群的人物，但就艺术造诣和知名度来说，未必就能超过唐代的欧、颜、柳、旭、素诸家。况且，到了宋代，碑拓刻帖等传播手段已经比较盛行，前代书迹的流传已经不那么困难。那么，宋代的书家们为什么还会迷恋于这个距他们并不算太遥远的“近现代书家”，来个彻底的“信而好古”岂不更好？我想，这其中既有苏、黄等人精神层面的追求，也有其背后的历史原因，甚至一些偶然性的因素也发挥了作用。

行书清人诗 33cm×33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遗世而独立的人物性格

杨凝式的父亲杨涉是唐哀帝朝的宰相，而凝式本人，据《登科记考》所载曾是唐昭宣帝的宰相。这样令人艳羡的出身，若是逢太平盛世，是应当能够有所作为的。但是偏偏历史就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将他生在了风雨飘摇、兵戈四起的唐末。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凡是遇到乱世，文人的命运基本上都会以悲剧收场，这一点五代当然也不会例外。据《资治通鉴》卷记载，朱全忠以“衣冠浮薄之徒紊乱纲纪”为罪名对文人痛下杀手。这一点和魏晋之际颇为相似。而面对暴政，文人对抗、自遣的方式也基本相同，不外乎就是及时行乐与悲叹佯狂的交替。

杨涉在朱温篡唐之际，负责传国玺的传送工作，凝式闻后便以国家大义来劝诫他的父亲。大意是说：“您作为当朝宰相，国家到了此等地步，您有推脱不了的责任，而现在居然要亲手将传国玺送与反贼来保全自己的富贵。千载之后，史书该如何评价您？”其父闻之色变，以为“汝灭吾族”，自此一连几日都神情不宁。杨凝式恐怕自己的言语泄露，即日便“佯狂”，不难看出，此时的杨凝式，处在家国天下的多重矛盾心情之中，一方面自幼受到的儒家正统教育，告诉他要 “尊君亲上”“有死无二”。另一方面，当死亡的威胁真正来临，他又不免心生畏惧。于是，便想出了效仿殷代箕子“佯狂”的办法，既能够“苟全性命于乱世”，又保证了人格的独立。宋人对此是颇为赞赏的，如欧阳修在他的《集古录》中便说道：“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使颜鲁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杨凝式以直言谏其父，其节见于艰危；李建中清慎温雅，爱其书者兼取为人也。”

张祜题金陵渡 33cm×33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穷途末路与另起炉灶

如同前面所说的，唐末五代之际社会动荡、干戈四起，在这种情况下最先受到伤害的便是文艺界。苏轼谓：“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 直到宋太宗赵光义统一天下，这种局面才稍有改观，但当时赵光义手下的一班大臣，除去行伍出身的开国将帅外，则多是五代十国时期的降臣：如南唐的徐铉，蜀国的李建中、王著，以及来自吴越国的钱惟治等。

新朝初建，起用前朝的文臣来加强本朝的文化建设，本是一种惯例，如同唐初李世民起用欧阳询、虞世南一样。但问题是，李建中、王著等人的文化修养和书法水平远不能和欧、虞相提并论，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王著作为宋太宗的翰林侍书，尤为受到器重。史书记载：“时吕文仲为翰林侍读，与著更宿禁中。每岁九月后，夜召侍书、侍读及待诏书艺于小殿，张烛令对御书字，亦以询采外事，常至乙夜而罢。”

如此受到皇帝器重的文臣，其真实水平又如何呢？我们只需参考一下南宋陈槱的《负暄野录》对王著的评价就可以明白：“本学虞永兴书，其波磔加长，体尚妩媚，然全无骨力……”这可以算作是技法方面的评价，而黄庭坚就更为一针见血：“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

如是，则王著书法之弊病昭然若揭：一为基本功不扎实，二则读书少而缺乏文化底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三流文人，却得到了皇帝的重用，甚至让其主持编纂《淳化阁帖》，以至于造成《淳化阁帖》的问题多多，当时文人的匮乏，由此可见一斑。尽管如此，书法的发展还是按照唐人的老路前行。

行书黄庭坚诗 69cm×69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除了上文所说的王著学虞世南可为一证，朱长文的《续书断》还记载了关于王著的另一个故事：一日太宗将所临习的书法作品拿给王著指教，王著则答“未尽善也”，于是太宗继续勤加练习，而王著评论依然如故。终于在过了很久之后，王著才终于评价说“功已著矣，非臣所及也”。可能在他看来，将字临写得和古人一样，就算是“尽善尽美”的能事了。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自出新意且如同粗头乱麻一般的杨凝式书法当然不会引起大家的重视，这不仅是杨凝式个人的悲剧，不啻也是书法史的悲剧。

幸而到了北宋中叶，这种情况发生了改观，第一个对杨凝式引起重视的应该算是欧阳修，起因是他发现当时书法水平与前代的差距，已经到了不能以等闲视之的地步。他指出：唐代文人善书者，十之八九，就算是在烽火连天的唐末五代，值得称道的依然是不乏其人。而到北宋开国以来，尽管儒学盛行，而擅长书法的却是屈指可数，这难道不是因为忽而不为吗？在被称道的五代书家中，就有杨凝式的身影。欧阳修之所以给予杨凝式如此高的评价，将其与颜真卿相提并论，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是他们都能够独辟蹊径，在保留有二王风流意蕴的同时，又能够开创一种新的风气。

然而这种开创性本身，也包含着一种无奈。唐人的艺术高度，对于宋人来说既是一笔丰厚的遗产，同时也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连天性狂放的苏轼也不得不承认：“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紧接着高峰而来的，必然是衰败和低谷，五代、宋初的书法发展史也证明了这一点。想要绝处逢生、再创辉煌，便只能是“另起炉灶”。

这时，那个被遗忘已久的杨凝式，又重新出现在苏轼等人的眼前。我们只要观察一下现在杨凝式尚存于世的墨迹作品，就会发现无论是宁静淡雅、风姿绰约的《韭花帖》，还是欹侧宕逸、驰骋恣肆的《神仙起居帖》，抑或是笔力劲健、雄强豪迈的《夏热帖》，和体势圆畅、不露圭角的《卢鸿草堂志跋》，它们基本上都做到了一帖一风貌、一贴一境界，虽然我们可以明显从《韭花帖》中看到《兰亭序》的影响，而《卢鸿草堂志跋》又带有一种《祭侄稿》的感觉，但他们又都做到了出规入矩、不落俗套，在前人的基础上，又开一新境界。无怪乎黄庭坚有诗云 :“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下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推崇之情，溢于言表。在黄的眼中，世间学《兰亭序》者可谓多矣，然而多是斤斤计较于点画、结构这些低层次的东西，唯有杨少师一人懂“得意忘形”的道理，结果反而直入山阴堂奥，雄视古今。李瑞清认为杨凝式乃是由唐入宋的枢纽式人物，当非虚言。

唐人钱起诗 69cm×23cm×2 纸本 李骋

无意于佳乃佳的禅学境界

在宋代尚意书风流行以前，古人对书法艺术的追求，大抵上都是笔法上的“精熟”。东汉的赵壹在其《非草书》一文中就描述了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埋头几案、刻苦习书的场景：“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 赵壹对此抱着一种批判的态度，认为书法的优劣本来就有天赋的因素在其中，读书人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哪里能将宝贵的光阴浪费在这雕虫小技上呢？这种观点就是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比较公认的。

幸而到了宋代，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上面所说的唐人境界高不可攀只是原因之一，此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当时禅宗文化的快速发展。佛教虽然起源于印度，但自从传入中国之后，便不断地与中国本有的儒、道文化相结合，差不多到了唐代的时候，便产生了禅宗。此种思想亦影响到了杨凝式，他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考验，而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处于朝不保夕的当口，心中必定充满痛苦、愤懑和彷徨。而这时，视世间万物如“梦幻泡影” 的禅宗思想，无疑给了他极大的安慰。杨凝式有诗云：“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意，莫肯学神仙。”又有：“浮世百年今过半，校他遽瑗十年迟。”便是这种思想的深刻反映。体现在杨凝式的作品中，莫过于《韭花帖》，那祥和、内敛的笔触，宽阔疏朗的间距，仿佛让我们看到一种参禅的寂静，而在《神仙起居帖》《夏热帖》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奔腾激荡、酣畅淋漓的气势，又恰似一种顿悟的禅悦。这一切都告诉我们，禅学的修行，不仅已经使杨凝式的心灵得到解脱，更成为他指导艺术创作的一种思想。

在宋代，当时的许多文人已经公开地皈依禅宗，如欧阳修号“六一居士”，苏轼则号“东坡居士”，黄庭坚自称“山谷道人”都是很好的例证。禅宗提倡“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反对乏味的苦修和烦琐的戒律。反映在艺术上，就是倡导心性的解放和艺术的灵感，而不愿意为一些固有的法度所束缚，认为这样会将艺术家的创造力扼杀，其终极目标，就是要达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苏轼曾这样评价自己的书法：“我书臆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这正与禅宗所讲的“无相”“无念”“无住” 的观点相契合。苏轼认为，在书法创作中，如果执着于眼前造型层面的东西（即“相”）而不能做到放空一切，是很难达到艺术高峰的。黄庭坚则讲得更为透彻：“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无一事横于胸中……”世间万缘的聚散都可以熟视无睹，何况是区区的点画、结构呢？

雨中岚山 138cm×68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不可忽视的偶然性因素

这一点，过去较少为人所提及。但不得不承认，一种书体的创立、发展、衰亡虽然有其历史必然性，但有时也存在一些偶然性因素。宋人对杨凝式书法的接受，也受这个规律的支配，如果说上文所论述的都是些必然原因，那么它的偶然性因素，便是一个“多”字。根据张齐贤《洛阳缙绅记》的说法，杨凝式在洛阳多爱游玩当地的禅寺道观，遇到兴起时常常就着墙壁而作书，故而当时洛阳寺观之壁，几乎都被他题满。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宋初的李建中会有“我亦平生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的感慨了。这些书法精品当然就成为苏、黄诸人直接取法的对象。

然而壁书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无法被装裱起来得到保护，所以尽管杨凝式当时几乎题遍了洛阳的大小佛寺，在他谢世之后的百余年时间里，这些恢宏大作还是纷纷被磨灭。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关于杨凝式题壁的描述，只能够出现在宋代人的文字里了。

其实在宋代以前，擅长题壁书法的书家，远不止杨凝式一人，譬如被后世尊称为“草圣” 的张旭，窦臮称其：“回眸而壁无全粉，挥壁而气有余兴。”李颀则谓：“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想必也是极擅长书壁的。可见，就书法造诣而言，张旭未必在杨凝式之下，倘使苏、黄、米诸人能够有缘直接见到张旭的题壁书法，未必不能获得更大的启迪和灵感。然而也是由于壁书不易保存的缘故，到了宋代，它们已被风雨和兵燹侵蚀殆尽，宋人只能从前代的诗文中，窥见它们的身影了。因此，取法杨凝式，并以此为跳板上溯晋、唐，也就成为摆在宋代人面前最便捷、同时也是最现实的一条路。

总之，纵观杨凝式的一生与其艺术成就，可谓是幸与不幸的结合：出生乱世，父亲做了李唐王朝的送葬者，可谓是不幸的。然而乱世也恰好给了杨凝式登上艺术舞台的机会，而被发佯狂、游于物外又使得他在纷乱的政治斗争中保全了性命，令其艺术创作表现出一种不为世俗所拘束、自由自在的超然境界。这种境界，又恰好符合了宋代尚意书家们的期待。于是，杨凝式为宋人所取法，并成为由唐入宋的一个枢纽，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参考文献：

1.( 清 ) 梁巘.评书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 ,2007 2.( 宋 ) 司

马光 .资治通鉴.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 宋 ) 欧阳修 . 集古录跋尾 .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

4. 苏轼文集，“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中华书局，1986

5.( 宋 ) 苏轼 . 苏轼评书. 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 . 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6.(宋)朱长文.续书断上.宸翰述,(宋)朱长文.墨池编.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

7.( 宋 ) 陈槱.负暄野录. 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 宋 ) 黄庭坚 .山谷论书. 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 . 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9. 朱关田.中国书法史 . 隋唐五代卷 .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10（东汉）赵壹. 非草书. 历代书法论文选 . 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

11.（宋）黄庭坚 .山谷题跋. 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5

原文载于《美术大观》2016年04期

本文作者李骋介绍：

李骋，1990年出生于上海，青年书法家、策展人。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书法篆刻专业。师从海上书法名家刘小晴、林仲兴、王宜明诸师。现为中国社会艺术协会理事、中国书画家联谊会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会员、《书法报》“学院派•青年书画百家”成员，上海子久书画艺术中心创办人。论文和作品曾发表于《美术大观》、《美术教育研究》、《读书文摘》、《安徽文学》、《芒种》等专业刊物中，并曾被《书法报》、《青少年书法报》专版推介。

近三年曾参加或策划的部分展览

个人策划展览：
“云深不知处”——海派青年书画家作品展（2019年上海朵云轩）

“乘风破浪未来可期”——2020子久书画师生作品联展（2020年上海图书馆）

“花间集”——李骋、王昕书画小品汇报展（2020年上海徐汇区书画协会）

“恰同学少年”——2021子久书画师生作品联展（2021上海图书馆）

“雏凤清声”——子久书画师生精品展（2022上海吴昌硕海派艺术空间）

参加展览：
庆祝建党百年——中国美术名家邀请展（2021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美术馆）

“夏之韵 冰雪情”——各国驻华外交官艺术沙龙（2021北京亮马桥外交公寓）

中国·塞拉利昂建交50周年文化交流庆典暨书画作品展（2021北京塞拉利昂驻华大使馆）

“党的光辉照我心”——百名新文艺书画家汇报展（2021北京中国文联）

“聚焦经典 盛世丹青”——当代艺术名家邀请展（2021北京炎黄艺术馆）

李商隐诗 138cm×68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138cm×68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七律长征 138cm×68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清人戴梓题画诗 138cm×33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温庭筠瑶瑟怨 138cm×35cm 纸本 2019年 李骋

行书何绍基联句 69cm×13cm×2 纸本 2019年 李骋

行书七言联 68cm×13cm×2 纸本 2021年 李骋

行书七言联 138cm×33cm×2 纸本 2020年 李骋‍

行书七言书房联 70cm×34cm 纸本 2021年 李骋

行书十二言龙门联 138cm×68cm 纸本 2021年 李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