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综合更贴近生活的城市遗产活化保护利用：以上下杭为例的分析

原创 | 陈泽锴

导语：历史遗产的人文价值根基于广泛的人同整体化的人文环境相接触，历史风貌区必须通过以人为本的活态开发，依托产业，借助市场，充分发挥使用价值，成为“可以常来”的地方，与城市生活真正交融在一起，与市民真正在一起。而真正的交融离不开业态的综合性多样性；对包括城市空间格局在内的人文生态的保护利用，以及业态多元化的实现，又离不开科学统筹规划与细部关照。

面对城市中遗存的近现代历史街区，选择可以有很多。

仅是闲置，任其发展，或许因基础设施破败而成为脏乱差的代名词，成为治安的困难区，造成诸多社会问题，大抵难有正向“精神价值”。

拆掉街区，留下文物，会使具体文物背离原来所处的人文生态，形成历史孤岛，文化价值锐减，作为真正保护目的的人文传承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开发成收门票的景区，更是使之脱离文化环境，变成一种脱离生活的商品，被市场价值所操纵利用。若是开发过度，大建假古董，就要破坏城市风貌、地方文化了。

而使用活态开发的思路，将历史街区开发为多功能文化区，可以让历史街区在增强使用价值的基础上同人的生活更加紧密地相结合，成为文化时光的承载地，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让文史熏陶与文化自信的增长潜移默化。

上下杭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福州商业重地，是当时辐射全省乃至省外及东南亚地区的商业重地，至今存留有大量历史建筑。上下杭目前的保护利用模式，正是秉持了上述综合化生活化模式，并进一步映射出了文遗开发的福州实践。

（一）引人问津：历史遗产的人文价值产生于人的接触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关于城市历史景观的建议书》中强调：“历史城区是我们共同的文化遗产最为丰富和多样的表现之一，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所缔造的，是通过空间和时间来证明人类努力抱负的关键证据。”

住建部《关于加强历史建筑保护与利用工作的通知》也指出，历史建筑是城市发展演变历程中存留下的重要历史载体，加强历史建筑的保护和合理利用，有利于展示城市历史风貌，留住城市建筑风格和文化特色，是践行新发展理念、树立文化自信的一项重要工作。

而文化传导过程的根本上来源于“广泛的人”与“广泛的遗产”接触，没有了多数人的认知与接触，历史建筑的文化价值就是封印的。封印的，就是低价值的。必须要设法将城市遗产同市民的认知相联结，让实体遗产充当好精神积淀同当代社会文化之间的桥梁。这其中尤为基本的一点，就是历史风貌区要有人烟，有众多主动前来者。

而且这些主动前来者不能多是专家或建筑爱好者，来访者应该具有全民性特征。文遗的真正文化价值，是在全民共享，全民共享中实现的。如果只是研究者和爱好者在老建筑里边探险，文化价值照样微弱。

（上下杭一家由老建筑改造而成的茶咖馆 陈泽锴/摄）

如今的福州上下杭跟以往脏乱差的上下杭相比，明显更有人烟了，在各种节日来临时，更是熙熙攘攘。在这样的环境下，上下杭这个历史风貌区方能够在福州的精神文明建设中发挥更大的积极价值。

此外，唯有与人充分接触，城市遗产本身才会真正健康，保护传承也才可持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颁布四十周年纪念大会”上与会各方发表的倡议性文件《京都愿景》就指出：“只有通过加强人与遗产之间的关系，以尊重文化和生物多样性这一整体为基础，结合物质和非物质层面，面向可持续发展，我们想要的未来才能实现。”可持续性是文化工作中非常重要的问题，人烟便是可持续性的基础因素。

（二）活态利用：共享共有离不开使用价值的有效发挥

活态利用开发是加强人与遗产间关系，使城市遗产更有人烟的必由之路。自20世纪末以来，文化遗产由人创造（by People），且为人所享有（for People）的保护观念在国际上就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以人为中心的保护观念（People-Centred Approaches to Conservation,PCA）以及“遗产与社会在一起的健康状态”，在一些组织的提倡下，也在越来越多的地方得到了实践。在90年代的福州，把古城保护、建设和利用有机结合的观点也已经被提出。

2017年住建部在《关于加强历史建筑保护与利用工作的通知》中提出，要最大限度发挥历史建筑的使用价值，要在保持历史建筑外观、风貌等特征的基础上合理利用，丰富业态，活化功能，实现保护与利用的统一，充分发挥历史建筑的文化展示和文化传承功能。

随后，福州被列入第一批历史建筑保护利用试点城市。福州上下杭就是一个重要试验对象。《关于将北京等10个城市列为第一批历史建筑保护利用试点城市的通知》中进一步明确，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发挥历史建筑的使用价值。

上述文件主要针对的是能反映历史风貌和地方特色的非特殊文保单位历史载体。到了2018年，中办国办印发了《关于加强文物保护利用改革的若干意见》，则明确了文物的合理利用也要大力推进，并且点明了“文物合理利用不足，传播传承不够，让文物活起来的途径亟待创新”是目前所面临的重要挑战。

文化需要以产业为依托借助市场进入人们的生活，进而内化于人们的生活方式之中，文化的复兴续传才能真正实现。城市遗产必须通过高质量的开发来同市民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并且，开发利用的思路要不断创新完善。

全国层面开发利用有关政策的不断完善之下，福州地区的文物开发利用工作在近几年有了显著的加速。原本的福州上下杭是安全和治安问题较多，受市民关注少，市民好感较少的多重问题街区。随着活态开发的进行，它逐渐转变成了运行有序，安全卫生，市民评价好，主动前来者渐多，文化气息渐浓，更加贴近市民文化生活，能为城市文化建设真正发挥价值的风貌区。

缺乏合理开发的历史风貌区是难以有效发挥积极价值的，而历史风貌区的开发，需要注意综合性和统筹性。

（三）综合开发：成为多功能文化区而非只是景区

如今的上下杭，是多功能文化区而不是一次性旅游区。

市民可以周周来，随时来，游客可以多次来。上下杭的综合性开发将历史街区同现代生活有机地融为了一体。对于市民而言，来上下杭，完全可以成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就好像周末和孩子去一趟公园、夜晚与朋友小聚一样。

市民可以和家人、朋友或同事一起来上下杭的咖啡馆、现代茶馆、新潮酒吧中度过一个愉快的午后，拉拉家常，叙叙往事；可以在老建筑的高档中餐厅中举办生日聚餐、家庭聚餐、公司聚餐；可以在巷口的西餐厅里招待客户，洽谈生意。

（上下杭老建筑内的丰富业态 陈泽锴/摄制）

餐饮之外是惬意的文化生活。你可以品着咖啡，在温馨的书店中度过愉快的午后；可以在各类老建筑中参加艺文活动，如书画摄影展、音乐会、福州评话表演、艺术沙龙、学术沙龙、文化社团活动。或者，你每天晚饭后都可以到上下杭散步。

对于外地游客，上下杭则是一个窗口，你可以享受餐饮、书吧的休闲服务，也可以观看诸多文化展览，还可以在历史建筑中的民宿里住上一夜。

对于福州的商人，上下杭进驻了不少商会组织，常有组织会议在古厝中进行。

上下杭不仅对于来者是综合性的，对利用者来说也是综合性的。

餐饮服务业以经商机会、就业岗位供应等等形式让文遗保护工作直接惠及参与者。一些县市在这里开设地方展示馆，营建地方宣传窗口；一些地域品牌，如片仔癀、闽榕茶叶在这里开设体验馆，增进品牌建设宣传；另有诸多非遗产品生产企业入驻上下杭，依托上下杭综合资源开展展销。

上下杭的综合性是其生活化的重要基础。正是上下杭的综合性使它能够与现代社会生活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变成人们可以常常来反复来的综合体，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市民生活的一部分。

（上下杭内由老建筑改造而成的民宿、书店、咖啡厅、茶馆等。 陈泽锴/摄制）

方所公司不久前刚刚签下入驻上下杭的协议。方所公司近期会与福州名城开发有限公司合作，将位于上杭路的采峰别墅建设成为特色艺文空间，涵盖文化商业、文化运营、艺术运营三大领域，以业态复合的文化综合体为模式，融合书店、时尚、文旅等内容。我们可以看到，方所公司在上下杭的新项目在微观上也是综合性的。正是微观综合性与宏观综合性相结合，使得上下杭更加多元而多功能，从而更有活力，更贴近生活，更可持续。

而上下杭之所以能形成丰富多样的业态，离不开有关保护利用规划中对“丰富业态”的提前要求与提前规划。如在《福州市历史文化街区国有房产租赁管理办法》中，就列举了上下杭总体适宜的十种业态和三捷河沿岸应特别引进的七种业态，还强调了反对引进有噪声污染的业态、低端化商品零售业态，特别点名了低端纪念品营销。文件还特别要求在合同中约定经营业态，不遵守合同中业态要求者可能被要求退出。从众多招租公告来看，这一政策确实得到了实践。它对上下杭的科学开发起到了重要作用。可见历史风貌区的科学活化离不开科学的统筹。

（四）统筹规划：科学开发离不开总体谋划与制度建设

历史风貌区的保护工作是一个整体性工程，不仅涉及历史风貌区本身，还涉及历史风貌区所处的人文与自然生态，真正的历史风貌区保护开发利用离不开科学的统筹规划与管理。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城市历史景观的建议书》提到，城市历史景观是文化和自然价值在历史上层层积淀而产生的城市区域，包括遗产的地形、地貌、水文和自然特征；其建成环境；其地上地下基础设施；其空地和花园，其土地使用模式和空间安排；感觉和视觉联系；以及城市结构的所有其他表示。

这一观点突出了历史文化的整体性。景观作为精神文化的历史性载体，是作为一个综合性整体而存在的，也可以说，是作为一个人文生态系统而存在的，是自然、人文及其相互关系的融合体。要真正保护利用城市遗产，就要以高的站位对融合体进行保护，保护好系统的各个方面。

前述述建议书中就已经强调：“会员国应按照城市景观方法，将城市遗产保护战略纳入国家发展政策和议程，在这一框架内，地方当局应当拟定城市发展计划。”我国近年出台的不少文件也对地方政府在城市文遗保护方面的统筹规划职责进行了强调。

福州在历史遗产保护利用统筹规划方面的工作是可圈可点的。

法规建设方面，早在1995年，福州市在全国范围内率先公布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2013年，该条例第二版开始实行。2021年12月15日，完成了新一轮修订的条例获批。这一条例，对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管理工作作出了比较具体的统筹，划分了各主管部门和各专门机构的具体职责。它还对保护内容进行了多元的划定，教育遗产、古河湖水系、温泉、古树都包括在内。

特别是在保护措施一章中，条例对城市的山水空间格局、视觉走廊特征等宏观城市历史景观的保护进行了具体的统筹，比如要求闽江南岸应突显烟台山的山体轮廓特征。这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城市历史景观的建议书》中提倡保护整体文化生态的理念是相一致的。

文遗保护制度建设的重要一点就是要避免一刀切和模板化。而福州将“分类保护”作为文遗工作的重要原则，即对文物建筑，历史建筑，历史文化街区，传统老街巷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等，采取不同模式运用不同方式进行保护。《福州市历史文化街区国有房产租赁管理办法》中的业态规划也具体到了不同历史街区内的不同片区。福州在具体开发工作中还实践了“一个区域一个特色，一个院落一个故事，一个店铺一种业态”的理念。这些政策设计与理念引导，使福州在城市遗产保护开发中比较好地克服了有的地方出现的区域间区域内皆千篇一律的问题。

（福州市历史文化名城管理委员会 陈泽锴/摄）

在专门机构建设方面，福州市设立的历史文化名城管理委员会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实体机构。这一机构专门负责综合协调全市历史文化名城资源的保护管理利用等工作。福州市另开设有负责具体工作的市属企业体系。核心企业是福州名城保护开发有限公司（原福州古厝保护开发集团有限公司），下设福州市上下杭保护开发有限公司、福州市三坊七巷保护开发运营有限公司等等。这一保护开发实体机构体系为福州市城市遗产保护开发具体工作的有序开展提供了重要支持。

有些文遗爱好者的观点过度强调了历史风貌区的自然演进。不妨换个角度分析。古代近代时街区建设管理本身就是常有规划的，街区与现代社会融合时，同样充分地进行规划统筹，也是有必要的。

（五）细部关照：高质量文遗工作涉及多角度细节

有了多方面多领域的统筹规划，文物保护工作还离不开具体工作领域的深入性细化。此外，在各种具体工作中的细节化设计，也会给文遗事业增色。

古建筑修复工作中对专业性的重视是细节之一。对专业性科学性的忽视会使保护热情反而转化成一种破坏。笔者曾在前往某地访问土楼遗迹时就发现土楼的风蚀痕用粗制水泥进行了大面积的强行填补，村民还立了保护修复纪念碑。

福州的城市遗产保护实践则体现了对保护利用工作专业性的重视。一方面，福州市设有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咨询委员会，聘请了有关方面的优秀专家，如阮仪三等；另一方面，福州市对遗产保护开发工作人才保障机制尤为重视，探索建立了专家库和工匠库，并开展古建筑修缮技术专家培训，并引进专业的建筑师、设计师全程参与历史建筑调查、修缮、改造、运管等工作。通过引入专业人士，培训专业人员，政策中对于专业性的规划，才能更好地在实践中实现。

对具体业态类型的深入规范也是细节化关照的内容。比如历史建筑内的民办博物馆展示馆近期越来越多地涌现。福州市也根据有关方面的要求针对这一细部对象出台了内容尤为详实具体的《福州市进一步规范在国有保护建筑设立民办展示馆管理办法（试行）》。

办法中准入条件细化到了展品数量要求、展品质量要求和类型范围。如展品数量达到100件（套）以上，可申请入驻面积不超过500平方米的建筑。在使用规范方面，要求也是十分详细，如每周开放时间不少于6天，每天开放时间不少于8小时，开放区域不小于面积的80%。这些细化规定，更好保障了城市文遗的开放性、普惠性和高效利用性。

除了规范建设上的细节，公共设施上的细节也是值得关注的角度。在福州市区随处可见八分钟步行地图，而且，这些地图牌对各种类型的城市遗产进行了详细的标注。标出了出名的，也标出了一般的；标出了古代的，也标出了近现代的。城市遗产的保护工作本来就是同各领域工作相互交融的，常见步行标牌上普遍清晰标识有各类历史性建筑，就是促进城市文史氛围营造的一种可借鉴细节。

（福州市区内随处可见的八分钟地图 陈泽锴/摄）

可鉴细节还有不少：上下杭开设有官方微信公众号，随时推送活动信息，每周推送一周文艺指南；上下杭和三坊七巷在日常管理中禁止商家用喇叭揽客……

文遗保护开发，是一项需要全社会共同参与的工作，这项工作，也必须是为了全社会而开展，坚持以人为本的原则。循着与人的生活更加紧密地相联系的思路，走更加综合化多元化的利用路线，在统筹规划、细部关照中更好实现历史风貌区的活态化，历史遗产方能够更可持续地为人的文化生活，城市的文化发展发挥积极效用。

（上下杭三捷河畔一家老建筑改造而来的闽菜餐厅 陈泽锴/摄）

（上下杭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中展示的软木画 陈泽锴/摄）

（上下杭历史建筑-咸康药行旧址 陈泽锴/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