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如果告白来得早或许他不会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生经历太多才明白，爱情实在是种种必然中一件偶然的事情。比如说，我和李玮。

（一）

　　我和李玮初识在一个桂子飘香的季节。我们从同一所城市的不同角落走出，进入这所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
　　大学同班的二十几名男生看上去面目相似，但李玮是例外。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十分震动。一种非常熟悉和辛酸的感觉让我想哭。他穿着红色T恤，沙滩短裤，雪白的袜子和慢跑鞋，站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在午后的阳光里微笑。人群之中，只有他是如此突出。
　　李玮不是最帅的男生，但我不敢正视他的光芒。他的字秀拔潇洒；他是学校的“足球先生”；他的网球和乒乓球罕有对手；他的英语与计算机永远领先一步；他连年获得奖学金。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着真正的绅士气质。
　　高年级女生的美让我无比倾慕。无论哪方面，我都笨拙，羞怯，难看，我是丑小鸭。我穿最朴素和最暗淡的衣服。下雨时，我撑一把紫色的雨伞。我在图书馆，教室，宿舍，食堂之间固定往返，谢绝了外面的邀请和追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独自行走。
　　在我的目光中，李玮优秀而又优游地生活着。

（二）

　　李玮踢足球时受伤了，小腿骨折。我的心顿时不安起来，去看看他吧。虽然已经有女生们用鲜花和水果热闹地慰问过了。
　　晚饭时，我以交作业为名，走进男生楼。李玮住在学习委员宿舍的对面。深秋的雨敲打着开着的窗户，一阵阵潮湿的冷气泛上来。对面的门半开着，还没来电，屋子里黑压压仿佛有很多人。我站在走廊上犹豫，但已被几名男生看到。
　　“李玮，文妍来看你了！”
　　“下这么大的雨，李玮，快起来迎接！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嘛！”
　　“要不要我们回避一下。”
　　… …
　　模糊之中，我看到在别人的搀扶下，他站了起来。
　　门口的男生喊得十分卖力，有人开始吹口哨，有人大笑，吸引了其它人在走廊上观看。最初的空白过后，我觉得羞辱难当，一扭头，跑下了楼。冷冷的雨中，我开始后悔，恨自己的胆小，但再也无法回去了。
　　他们如何知道我的心事？而我的逃离又会让他多么难堪啊！

（三）

　　此后，我更加不敢面对他。他是如此完美，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好。
　　青春的花开了又谢，转眼大四。周围人的爱情或凋萎，或结果，或仍在努力地开放，我和李玮却都仍是独行侠。
　　而那份在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自卑和歉疚因毕业的迫近终于化作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一个月色澄澈的晚上，我约他到宿舍楼旁的凉亭。我要送他一件礼物，是他喜欢却没有买到的一盒磁带。
　　不远处人来人往，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声浪。我们间的空气被清甜的桂花香定住了。说了些什么话，怎样回去的，我都记不清楚。他也许是笑了。

（四）

　　送礼物的事就象一粒石子投入深潭，一切重归寂静。碰到了，我们也聊几句，愉快而简单。
　　放寒假，李玮约了几个人去青城山，包括我。第一次单独和同学出去玩，又是从未去过的地方，还有李玮。我很兴奋。
　　青城天下幽，冬天依然苍翠葱郁，处处赏心悦目。一切都好，除了即将到来的离别给此行笼罩的淡蓝色的忧郁。半年后，李玮将奔赴一个到处生长着法国梧桐的地方，充溢着艺术与美的都市——巴黎。
　　住在山中的旅店，客人只有我们。晚饭后去唱歌，葡萄酒的后劲儿真大。李玮坐在我旁边，忽然我发现他在对我而歌。
　　“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我们离得很近，那是一双多么深情的眼睛。似乎很久的相识只为了这一刹那。我明白了以往的日子里我有多么愚蠢和怯懦。我们一直在彼此欣赏，但我们都不敢去肯定自己的感情。
　　我在他的怀抱里静静地流泪，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

（五）

　　印度泰戈尔诗人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我想，做一只飞翔的鸟也好，在飞的时候，它是快乐的。
　　我毫不犹豫地投入到爱的洪流之中。我们一起做毕业设计，一起去图书馆，一起泡机房。每天都似乎比前一天更美好。我发现自己从未有过的光彩动人。
　　 我在想，如果没有他的受伤，也许我们反而不会开始；如果没有那盒磁带，也许我们仍保持距离；如果没有青城山之行，也许我们不会相爱。但正如李玮所说，没有如果。

（六）

　　同学们纷纷话别，他也终于飞向异国，我来到另一所城市。毕业的喧嚣渐至寂静，生活重又回复它本来单调平凡的面目。自由自在的同时，比原来多了份孤单。
　　他每月写信来，虽然越来越短。功课重，压力大，语言进步很快。周围的浪漫与他无关。思念在无人注意时啃噬着我。很多个夜晚我忍不住痛哭，哭累了去洗脸刷牙，强迫自己入睡。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的上司五十多岁，很关心年轻人的成长。直到有一天，办公室没别人时，他抓住我的一只手。打了他一耳光的同时，我也把自己打成了另类。
　　这些，我没告诉李玮，他会担心的。
　　但是，同事王杰知道。他早来四年，高大而苍白，大哥哥般的温和耐心。
　　我们来自同一所城市，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租的房子也很近。我们一起加班，一起吃饭，一起庆祝节日。我们分享着生活琐碎的悲伤与欢乐。彼此成了对方的生活习惯，有种说不出的依赖。也许，王杰期望着什么。我也曾感到不安，但每一次都用我们的纯洁高尚来说服自己。
　　李玮在准备考博，信来得断断续续。来去匆匆的人流中，我们都在原地固执地等待。时间长了，等待成了坚持。
　　终于，在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我发现生活无法逃避。

（七）

　　那天，王杰请我吃饭。我没想到是如此奢侈的晚餐，耳旁的钢琴声象流水，一切都不同寻常。空气有点紧张，像是要发生什么。
　　我们谈得很客气，吃得很少。后来，他去打电话。我坐在那里发呆。打着黑领结的侍者走过来，“小姐，和您同来的先生希望知道，您是否愿意做他更亲密的朋友。如果愿意，请把这枝玫瑰放在您旁边；如果拒绝，请放在他面前。这位先生十分钟后回来。”
　　留下了花，侍者无声无息地离开。李玮的影子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今生不会再有这样的爱人和思念了。我觉得疲惫已极。花在我手旁，它等我很久了吧，开得那么宿命。
　　李玮很久没来信了。

（八）

　　对李玮的感情象激流，王杰则是湖水。激流变成了暗河，我以为可以忘掉过去。
　　王杰的家人开始催他结婚，我的父母也一样。妈妈只希望我快点成个家，她不在乎女婿是谁。我并不热衷，但看着王杰日复一日地苍白忧郁，我让步了。
　　李玮面临一次很重要的答辩，我想晚点告诉他。
　　婚期定在“十.一”。
　　为了多挣点钱，王杰开始兼职。我洗衣做饭，照顾他的生活。心里充满了待嫁的惶恐与喜悦。未来真实安全，近得触手可及。

（九）

　　福建有个项目，辛苦但报酬高。王杰自告奋勇地去了。浓绿的夏天里，他轻快地走出我的视线，回来的却是一匣寒灰。
　　一辆卡车碾断他的双腿，因的他血小板和白细胞均远低于正常人，输血又不及时，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天地间的一切变的那么陌生。眼前晃来晃去都是王杰高大苍白的影子。我无法相信这一切。
　　取出他所有的衣服，洗净，晾干又收好；屋子里的一切都擦拭干净；放了一大捧花在瓶子里，我在等待王杰的归来。
　　娇艳的红玫瑰干枯了，王杰没有回来。他是真的不回来了。我一病不起。
　　治病，休养，窗户上总是滴滴嗒嗒的雨声。当我再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十.一”早已过去。
　　冬天来了，寒冷冻结了记忆。

（十）

　　我换了一家公司。辗转收到病时积压的信。大部分是李玮的。最后一封信里，他问我为什么不回信，还说回来过圣诞节。
　　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我渐渐恢复了知觉。
　　李玮回来了。五年的漂泊给他添了份成熟与含蓄。他依然是梧桐树下的那个少年。我的爱情却已不复当年的完整。还是彼此忘记的好。
　　约他去了那间餐厅——我与王杰开始的地方，讲述了过去的经历，我祝愿他找到更美满的幸福。
　　李玮沉默着。他要出去抽支烟。
　　钢琴中流淌着《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我的眼里涌出了泪。就这样悄悄走掉，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是最好的结局。我起身逃离这个有太多回忆的地方。
　　出了门口，没有的士，我汇入人群匆匆行走。玻璃窗映出一个一掠而过的灰色透明影子。
　　耳旁一阵铃声，一辆自行车在旁边停下。车筐里是一束玫瑰。
　　“文妍，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过去的不会重来，未来的路还很长，请让我来陪伴你。”
　　我楞楞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的真诚。
　　这一年的冬天并不太冷。
　　李玮回来了。
　　如果我与王杰不曾开始，也许不会有后来的车祸；
　　如果王杰没有死，也许我永远不会是李玮的妻子；
　　如果好心的侍者没有借给李玮自行车，也许我们仍互相错过；
　　两个人的爱情却需要这么多的偶然和必然来艰难地成全。
　　还是李玮说得对，没有如果。

* 注： 锦 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明月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