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那个可怜的婆婆

1

前年的时候，我们买新房子搬家，婆婆说一定要给我们送份礼物，等礼物到了，我吓一跳，只见一个巨型的编织袋，打开一看，是一床被子，我哭笑不得，这被子，也太厚了！

农村的棉花被子，是论斤来算的，有四斤的、六斤的，这被子，至少十斤！

盖是不可能的，能热死人，我就把它铺在了床上，为怕姚先生生气，我故意说笑，说妈妈肯定以为咱们生活在北极，这是照着北极的标准预备呢。

姚先生也很同意把被子铺着，说没法盖。

铺上了被子的床，软软的。

小鱼是不敢在那个床上睡觉的，她偶尔会尿床，很有心理压力。我们那个床，被子，是我奶奶给做的（就是《奶奶的棉田》中的棉花），垫子，是她奶奶千里之外寄来的一片情意。

她承担不起这样厚重的情意，于是在有外客来不得不和我们一起睡的时候，总要铺上好几层隔尿垫，自己战战兢兢地躺下。

第二天要是发现自己没尿，就像一只小鸟一样雀跃一阵。

去年春节，我婆婆到北京看病，我们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哪哪儿都老了，哪哪儿都需要换，因为哪哪儿都需要换，所以哪哪儿也不必要换了。

那是她第一次到我们家，第一次到北方有暖气的房子里生活，我为了怕她难过，在她来之前就把垫着的被子抽出来，准备盖着，我奶奶那床被子，被我收了起来，我婆婆看我每天睡在床上满头大汗的样子，说：“你不热吗？你要是热了，就换个被子盖吧，我没想到你们北方的冬天，屋里这么热。”

我如释重负，心想，终于让我换下来了，再睡两天，我要发火了，我说，拿下来放哪呢？太大了，没地方放，她说，你铺在身下吧，铺着软和。

于是我们一起又把那被子重新铺好，然后我大惊小怪地赞叹一遍，说真软和呀，真软和呀，原来铺着，这么舒服。

她咧着没牙的嘴，乐了。

那时候我觉得“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句话，用处还是挺广泛的。

2

要说我对我婆婆，没有怨言，那也是不客观的，这个老太太，心里脑子里全是她的小儿子，她去年急三火四要回家，说北京待不了，憋屈，其实就是心里放不下她的小儿子。

她的小儿子，是她45岁那年才生的，她说她生完这个儿子，就觉得人生完满了。

可是这个儿子到了上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能力供养了，是我们供着读完的大学。

上周二她突发脑出血，我们都千里迢迢赶回老家，她已经不省人事。我们整理她的东西，犄角旮旯里都是钱，这里五百，那里一千。我们一看，这些钱全有来处，去年给她的一笔四千块钱，是留着给她镶牙用的，她一分没动，在一堆破纸里卷着，今年过年给她的三千块钱，也在一个破纸里卷着，还有一千，是去年中秋节给她的......

我们不知道她平时都花啥，公公告诉我们，她种了一园子的菜，每天靠卖菜挣点零花钱。

我公公和我婆婆很有意思，到了晚年，经济分开了，自己把着自己的钱花，我们给钱都得分着给，我公公有银行卡，可以直接打卡里，我婆婆没有，就得先把钱打给我小姑，再让我小姑给她送回去。

她的这些钱都是给小儿子留着结婚请酒席呢，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玉镯子，玉质也不好，用我小叔子的身份证复印件包着，毋庸置疑，这也是要给小儿子留着的。

我看了又气又难过，心想，你这个老太太呀，太偏心了，我嫁到你们家你都没有给我办过酒席，现在却把我给你的钱都留着给小儿媳妇办酒席，弄个破镯子也给你小儿媳妇留着。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媳妇吗？

我跑到外面委屈地哭了一场。

我知道她怎么回事，她知道我们能干，条件好，所以不疼我们，天下父母都是这样的，偏心弱小，劫富济贫。

可我觉得她还是太可怜了，一辈子生了好几个儿女，到死都没有享过一天福，没舍得花过一分钱给自己。

她倒下前还在干活，我们发送她那几天，都是吃她菜园里种的菜，根本吃不完，姚先生来了一群同学，走的时候每个人拿了一大捆，装满了两个车的后备箱。

3

我没有跟我婆婆计较过这些，我总觉得，我这么“厉害”的人，跟一个农村老太太计较什么呢，计较多了，显着我格局小。

我要是也在她村里，跟她别的儿女一样，我一定也会为那千把万把块钱锱铢必较。

我们在很多年前就筹谋他们的养老问题，不敢不存钱，怕他们忽然进医院，要大笔医疗费，不敢不帮小叔，怕小叔不立，将来他们在老家没有容身之所，现在，她却在小叔房子马上要装修完的时候，撒手人寰了。

我总觉得她这也是一种心疼我们的方式，就不让你们伺候了，我自己突然就死了吧，也不去医院花那瞎钱，不给你们添麻烦。

姚先生最难过的也是这一点，一个父母，在老了时候，不能让儿女床前尽一下孝，这会成为儿女最大的遗憾。

人类的生命轮回，都是一个圆一个圆套下来的，你小的时候，她给你洗衣喂饭，扶着你蹒跚走路，在她老的时候，也让你把这一过程走一遍，这就完成了一个完整的轮回。

这个轮回，如果父母不给机会，就会成为儿女心口永远补不上的一个窟窿。

我小叔比我们还难过，他得到的爱最多，得到爱越多的那个，这个窟窿的缺口就越大。

为了避免这个窟窿增大，我们决定把公公接出农村了，先在我家住一段，再回小叔那里。

这老头坚持要在老家自己待着，把自己的一万多块钱藏在一个麻袋里，说一天抽出一张来花，没了再要，我们不允许他再当空巢老人。

要是他哪天也自己突然倒在家里，连人都不知道，像我婆婆一样，那姚先生和我小叔，一定会拿刀子捅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