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鱼眼睛的凝视：从红楼梦看中年女性的悲哀

《红楼梦》中，有着各具特色的女性，或温柔恬静，或泼辣靓丽，或精明能干，或沉稳庄重，或孤高冷艳，不一而足。但是其中的男性角色就有些乏善可陈了，不仅着墨不多，而且还多为负面角色。而贾宝玉作为全书当之无愧的男一号，自来也受到了读者和学界最多的关注和争议。

读者们对贾宝玉的评价褒贬不一，有的人遵照五四以来的文学观念，认为他敢于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坚持自我，并且非常懂得尊重女性，是一个具有超时代的进步性的人物，是值得褒扬的。

有的人则会用批判的眼神去看待他，认为他是一个懦弱而没有担当的“中央空调”，更有甚者，会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尊重女性，而只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处女”。

这个说法可真是没有冤枉贾宝玉，这在书里是明确有依据的。书中第七十七回，恰逢“绣春囊事件”余波未了，司棋要被逐出贾府，宝玉遇见，急忙询问，司棋也向宝玉求情。而拉着她的几个婆子却容不得她停留片刻，立马威胁强迫她走。气得宝玉恨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人，粘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他的话觉得好笑，于是接口说：“这样说，凡女儿就个个是好的了，女人就个个都是坏的了？”宝玉点着头说：“不错，不错！”这时婆子又说：“如此我有一事请教。”

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真是对这个老婆婆后面的问题极为期待。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一个不平凡的反击，也许婆婆是值得肃然起敬的人。而宝玉会作出怎样的回答，则更是令人好奇不已。

可惜，这对话到这里就被打断了，那个看园子的婆子也再没有被单独提起过，而她那天究竟想问什么话，也就成了一桩悬案。可是，越是悬而未决的问题才越让人好奇而难忘，从第一次翻开这本书，距今已有十年了。书中的许多细节也早已烂熟于心，不知道能不能来解开这个谜题。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理解一下贾宝玉对于女性的态度和看法。贾宝玉最初对于女性的态度是绝对的赞扬。他小时候说过一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

而在第二十回中，再次提到了他对女性的经典论断：“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但这种看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书第五十九回中，作者借春燕和藕官闲聊记录了这种变化：“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这段话正好可以为上文宝玉的“奇怪，奇怪！”之叹做脚注，内涵完全一致，疑问也一致。在这段话里，贾宝玉不再一味称赞女性，而是以婚姻为界限把女性分为三个阶段：婚前，婚后，老了。有人会说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小仙女呢，老了当然就不好看了。然而《红楼梦》并不是男性视角的小说，作者理解女性不至于这么肤浅。婚前的女孩自不必说，我们就举例看一看宝玉口中的“死珠”和“鱼眼睛”是什么样的吧。

一、死珠如“槁木死灰”

李纨应该是书中最直观的“死珠”了吧，因为丈夫贾珠死了，所以她的灵魂也被抽走了。作为一个出身诗礼之家贵族的女子，她虽然身处贾府的锦绣繁华之中，却对外面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每天只知道侍亲养子，或者做些针凿诵读的杂事，过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

不知道当她看着大观园里的姑娘们放肆地追逐、欢笑，看着宝钗、黛玉屡屡在诗社夺魁，看着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雪天烤鹿肉，醉卧芍药丛，她的心底有没有一丝羡慕。

但是她不能，她所处的环境，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作为一个名门正派的寡妇，她的心必须随着丈夫一起死去，她的青春必须和丈夫一起埋葬。

她还很年轻，但是正因为年轻，在这座繁花似锦的美丽花园里，她再也不允许穿上亮色的衣服，再也不会拥有一盒自己的胭脂、粉黛，再也不能戴上一朵精巧的绢花，薛姨妈送宫花的时候都会很自觉地绕开她。

她不能打扮自己，也不能过生日，她甚至不能很大声地笑，不能有情绪，只有在偶然间听到丈夫的名字时，才能放肆地大哭一场。可是，在她的心里，真的再没有一点点欢乐了吗？

不是的，如果那样，她一个只知道针线女红的人，又何必去当什么诗社的社长呢？可是社会苛刻的道德礼教紧紧禁锢着她，不断提醒她只有这样才是符合标准的。而她的回报，则是每月格外优厚的月银。

二、死珠如“烈火钢刀”

王熙凤也可以说是个典型的“死珠”了，虽然作者对于王熙凤的态度并不完全是否定，也有称许。但不可忽视，王熙凤放高利贷、毒设“相思局”、逼死尤二姐、包揽词讼收受贿赂、双手沾满了鲜血，早就和钟灵毓秀的无价宝珠不搭边了，而是如下人所说：“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她是贾府当之无愧的大管家，她好强、能干，幽默风趣，对上奉承，对下约束。人人称赞她的能力不输男儿，可也仅仅是不输而已。贾府这个家并不好当，她既然管家，就要负责让这个家井井有条，让大家吃好穿好，人人满意。

如果一旦大家的整体生活水平有所下滑，比如谁短了一吊月钱，又或者谁少了一个丫鬟，那就都是她的错，上上下下就生出多少怨怼。可是现实是，贾府就是年年入不敷出的，连黛玉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铤而走险放高利贷、收受贿赂，与其说是王熙凤个人的贪婪，不如说是为了养活贾府这个架子，缓解财政危机。

而在她为了维持贾府的收支平衡殚精竭虑，甚至累到流产还不能好好调养的时候，她的丈夫却依然想养外室就养外室，想和别人的老婆调情就和别人的老婆调情。她只是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而已，所有人都觉得她是错的，是善妒不贤惠，是阎王老婆、母夜叉。

而她的丈夫无论如何过分，染指有夫之妇，在背后咒她早死，在她过生日最开心最风光的时候用剑顶着她，都只是“馋嘴猫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这时候，不知这个女强人是否也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呢？

看完了死珠，“鱼眼睛”又是怎样的呢？

鱼眼睛往往是吝啬而斤斤计较的。就像春燕说的她的母亲何婆子一样，得了干女儿芳官的钱和东西，却舍不得拿一点干净的热水和皂角给她洗漱，只让她用自己亲女儿用剩下的。又因为莺儿折了一点自己“辖区内”的柳枝就阴阳怪气，心疼得打女儿撒气，真是“越老越把钱看得重了”。

就像赵姨娘，会为了一点点蔷薇硝就找丫鬟干一架，会因为自己的丫鬟少了一吊钱就骂骂咧咧，为了给娘家兄弟多争几两丧葬费，就当众大闹拆女儿的台。就像邢夫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物，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还美其名曰：“俭省”。

鱼眼睛往往是拜高踩低的。就像厨房的柳婶儿，为了女儿能进福利待遇最好的怡红院，对怡红院的人巴结奉承，对出手阔绰的薛宝钗极尽溢美之辞，却因为迎春懦弱无能而连一碗鸡蛋羹都不愿意给。就像司棋失势后，想停留片刻和园子里的姐妹道别，都会被婆子们讽刺挖苦，就像王保善家的会趁机向王夫人说晴雯坏话，公报私仇。

鱼眼睛甚至可以是狠毒冷酷的。赵姨娘可谓是书中最明显最令人反感的“鱼眼睛”了，如果说前面的种种只是小气和贪心，那么她联合马道婆谋害贾宝玉和王熙凤想让贾环独得家产，就可谓是心思歹毒了。

当然，同样歹毒的，还有王夫人。王夫人虽然是宝玉的生母，天天吃斋念佛，却容不下漂亮的女孩。她逼金钏投井后，表面难过，风风光光地发送了她，实际却一点都不后悔，又用差不多的方法害死了晴雯。

“鱼眼睛”还可以像倚老卖老的李嬷嬷，也可以像欺软怕硬的迎春的奶妈、木讷无能的尤氏。贪婪、吝啬、冷漠、狠毒，这些仿佛都在已婚的女性身上才会显现。然而，是所有的女孩嫁人、老了后都会变成“鱼眼睛”吗？或许这也是看园门的婆子心里的疑问吧。

不是的，至少有一个人不是。她年轻时是金陵保龄侯史家的大小姐，天天在枕霞阁嬉戏，还因为调皮差一点掉进水里淹死。嫁人后是比王熙凤还要能干的长孙媳妇，老了时是能闲话掰谎，儿孙绕膝的老祖宗。

贾母年近古稀时，依然对这个世界的未知充满着好奇心，依然对穷苦人家的孩子、傻大姐充满了同情，依然具有极高的审美情趣和闲情逸致。依然对所有美丽的、美好的姑娘发自内心地欣赏和喜爱；依然对功名利禄，钱帛财富没有多大的执念。

她从来没有变成“鱼眼睛”，她一直是珍珠，哪怕老了，走不动了。或许，林黛玉的母亲贾敏如果不早逝的话也会一直是珍珠吧。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幸运的。她不仅有幸福的童年、少年时光，还有过幸福的婚姻生活，经济宽裕、人口也不算太复杂的婆家和一个不会偏爱美貌小妾而疏远她的丈夫。

黄渤说过，当你在高处的时候，你遇到的都是好人，在底层遇到的都是小人。婚姻对于封建礼教下的女性来说，就是一个不断下沉的过程。在家时，小姐是娇客，黛玉、宝钗、探春、迎春等姐妹都在桌子上吃饭，金尊玉贵地教养着，天真而纯粹。

但嫁了人，她们就会像王熙凤和尤氏一样，每次大家吃饭的时候，她不能上桌，只能站在旁边给长辈布菜侍候，等让她们吃完了自己才能吃。日常为了家族里各种各样的事务忙碌，时不时为了入不敷出而发愁，偶尔还要抽空和丈夫包养的“小妖精”们斗智斗勇，心力交瘁。

而对于底层女性来说，她们虽然没有那么多礼教束缚，却要为衣食烦恼。年轻时，大观园里的丫头们个个衣食无忧，福利待遇极好。更别说袭人、晴雯这样的近身伺候的丫头，是和副小姐一般待遇。

可是年龄大了以后，她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像赵姨娘那样，做个姨娘，虽衣食无忧却要被正房打压，儿女嫌弃，被边缘化，逐渐在过度的精明算计中变得扭曲。而更多的是出去配个小厮，变成某某家的，运气好当个奶娘。再老了，就变成负责浆洗或是看门的下等仆妇，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

我不敢说那些冷漠、麻木、贪婪、势利甚至狠毒的“鱼眼睛”们都是受了婚姻的荼毒而与本性无关，但随着婚姻和岁月老去的，绝不仅仅是少女青春姣好的面容，也不只是腮上的胭脂眼角的鹅黄，还有一颗干净而柔软的心。当人们凝视着浑浊的鱼眼睛的时候，是否会想起这里也曾经闪耀过宝珠的荧光？

作者：梧桐文化谈，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