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死蛋壳了，又怕它真死”

“让你住在里面，不可能的！”

平时从不来往的房东夫妻，这一天突然闯进女孩家里，逼迫她搬走。

明明已经将房租交给了蛋壳公寓，大冷天里，这位年轻的女租客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左手紧紧拽着刀，或许并不是真的要跟房东拼命，只是想给自己壮胆。

这是近日一条热门视频，带着话题“蛋壳套牢的年轻人如何自救”。女孩的声嘶力竭，彻底刺痛了每一个关注蛋壳公寓爆雷事件的人。

继蛋壳公寓被爆出断电断网、拖欠款项等消息后，房东与租客开始各自维权。

无法从蛋壳方拿回租金，有的房东直接下了驱逐令——强行换锁、进行言语威胁。

而早已把钱付给蛋壳公寓的租客们，守不住租来的房子，还被剥夺了安稳生活的权利。

“让年轻人有尊严地生活在城市中。”蛋壳公寓创始人高靖曾这样表达过创业初心，现在看来像是一句笑话。

创业六年，这家企业似乎早已不再关心年轻人的尊严。

“住进蛋壳公寓 以为能安心北漂“

租房是漂泊青年们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各个环节的信息不透明，潜藏着诸多隐患。

多位女性受访者向Vista氢商业讲述了她们租房过程中的糟糕体验。

有人遇到过男性室友的骚扰；有人住进蟑螂房，才知道前租客经常在房间里做饭。一位北漂2年、搬家5次的女孩感叹：“房子能安定下来，我的生活就能幸福80%。”

最常见的，是遇到不靠谱的中介。

2017年夏天，即将大四的女孩汪琳与大学室友小白到北京实习。两个女孩都没有租房经验，她们通过一家不知名的小中介公司，租下一套三居室中的一间。

刚住进去没几天，领汪琳看房的男中介便经常不打招呼就过去，躺在空置房间床上，开着房门吹空调。

这位中介还三番五次找茬，指责她们将私人物品放在公共空间，会影响其他租客，扬言要扣押金。即便在那几个月里，并没有新租客住进来。

汪琳勉强忍到实习期结束，在退租时，中介果然不愿意退押金。

拿不回押金的现象，极其普遍。

在北京等一线城市租房，很难找到房东直租。鱼龙混杂的中介几乎垄断了租房市场。

你永远不知道中介套路有多深，交了中介费，租房时说住不满一年没关系，退房时绝不会帮忙转租。

声称要改变租赁行业乱象的长租公寓，乘着互联网风口应运而生。

企查查数据显示，2013至2019年，我国长租公寓企业注册量持续增长；截至2020年11月，我国共有6.6万家“单身/青年公寓、长租公寓”相关企业。

被小中介坑的人多了，大家以为，选择大公司就没事了。自如、蛋壳名声大，这回总靠谱了吧？汪琳和小白就是这样想的。

正式加入了北漂阵营后，小白选择了自如旗下一间带独卫的公寓，居住期间，厕所反复漏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彻底解决。小白说租房合同像是在玩文字游戏，“自如只负责修，没有说修不好就能退租。”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夜晚十一点多，小白正打算休息，突然听到门外输密码的声音。小白从床上弹起来，正对着床的门被推开了，两名陌生男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人说：“哟这儿怎么还有人住啊。”该男子称自己是带人看房。

小白报警后，自如仍不同意无偿退租，只是将智能密码锁换成了普通的门锁。平台将押金紧紧抓在手里，租客的安全保障却成了谜。

2018年，自如曾被曝光甲醛超标，与其竞争的蛋壳在装修上更是花了番心思。汪琳喜欢蛋壳公寓简洁统一的装修风格，签订了为期两年的租赁合同。

住满两年后，眼下刚经历了疫情，汪琳正犹豫是否搬家，蛋壳管家打来电话，说续签可以减免租金。

现在想来，蛋壳的一系列优惠活动，是为了减少房间空置，换取现金流。

那段时间，汪琳隐约听到过一些关于蛋壳的负面消息。但她觉得，蛋壳今年刚上市，不会轻易出问题，于是续签了一年。

没过多久，蛋壳就出了事。

和汪琳一样，很少有租客会留意这家上市的大公司常年经营不善。

蛋壳公寓招股书及财报显示，从2017年至2020年第一季度，已累计亏损63.2亿元。

长租公寓行业情况由此可见一斑。据统计，仅2020年上半年，已有60多家长租公寓企业跑路。

蛋壳公寓们酿成的祸端，一直在重复上演。

本以为这些租房平台能解决大城市租房难的痛点，但最后，他们让年轻人更痛了。

“租客怀着孕，我不忍心赶她走”

过去一个月，许多人还被蒙在鼓里。蛋壳爆雷的实质影响，在受害者中间逐渐渗透。

上周，房东主动前来告诉汪琳和其他租客，他已经收到了蛋壳方11月的房租打款，但另一处房产与爆出的普遍情况一样，至今没有收到钱。

蛋壳各地办公室门外，排满了维权的人群。

汪琳与室友前往北京总部了解情况，被蛋壳告知，她们租的是“优质房源”，可以放心居住。

汪琳猜测，蛋壳还有资金转给她们的房东，是因为其中一位室友月初才搬进来，一次性付清了半年房租，共2万多现金。可下个月是否还能照常住下去，无人知晓。暂时的幸运，很可能是建立在这位新租客的牺牲之上。

显然，负责汪琳这套住房的蛋壳管家，11月中上旬还在照常带租客看房。管家告诉汪琳，他毫不知情，虽然没有领到本月工资，但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直到前几天，这位管家也被赶出了以员工优惠租住的蛋壳公寓。

一位暂未离职的蛋壳销售告诉Vista氢商业，他现在每天仍要照常打卡，但已经没有带人看房的权限。每天有数十通来自业主、租客的电话，“都在尽量安抚”。

这位工作人员透露，保洁、维修人员的工资已经6个月未发放，一线销售本月未发，“走不了，不给开离职证明”。

该工作人员仍在等待新进展

受访者供图

中国租房人群高达两亿，而蛋壳公寓拥有40多万套房源，牵连了数百万人。

面对各地焦灼的维权者，蛋壳公寓官微不痛不痒地说：“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我们没有破产，也不会跑路！”

在没有给出妥善的解决方案之前，这句话听上去毫无说服力。

租客维权已经陷入了死循环。

若是主动提交退租申请，退款就成了蛋壳APP上等待提现的余额。还记得ofo账户上的199元押金吗？这笔钱很可能再也提不出来。

若是按兵不动，则面临着房东到期驱赶的风险。

在上海蛋壳维权群里，一位群昵称为“房东已砸马桶”的男租客称，他晚上十点多下班回家，才发现卫生间已无法使用。

其他群员的昵称后面，都带着说明处境的小尾巴：断电断网、房东已赶人、租金贷……

各类维权经验贴在群内反复传播，大家互相倾诉着相似的遭遇，抱团取暖。

11月22日，蛋壳租客小亚看到了贴在门上的告知书。

各地房东使用相似的告知书模板

小亚原本寄希望于房东的体谅，“没想到还是这么快就来了”。小亚平时工作繁忙，每天晚上十点后才下班。下班了也不能休息，一有空就在关注维权群、搜集相关法律信息。

小亚和室友面临着6到8个月的租金损失，她们打算本周六去蛋壳总部探探情况，周日约房东面谈协商。“希望能和平解决，各承担一半损失”。

小亚十分理性地说着自己的分析与计划，最后还是承认自己很慌，害怕到时候会起冲突。

上个月，外卖平台问用户，“您是否愿意多等待骑手几分钟？”

此刻，蛋壳公寓耍着一样的流氓招数，将平台的问题转嫁成房东与租客的矛盾。

另一边，房东们也在互相诉苦。

北京蛋壳业主群的一位女房东说，她的租客是一对年轻夫妻，女孩怀着孕，“挺不容易的”，不忍心让孕妇搬走。

武汉房东刘姐是做香港代购生意的，她在深圳有一处房产，每月背着2万多的贷款。武汉房子的租金是3300元，虽然不多，但也能减轻一些负担。眼下，刘姐拿不到租金，只想赶紧收回房子。

11月24日，刘姐冒雨到武汉蛋壳公寓讨说法，排队5小时才取到号。得到的处理结果是：“15个工作日合同自动解除，就把门锁密码发给我们。”刘姐表示，按照合同，蛋壳应该赔付两个月租金，现在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

至于租客怎么办，刘姐不清楚蛋壳会如何安排。

蛋壳房东@春卷在微博假设了一系列与租客协商的方案，力求合理合法。有人评论，“如果大部分的房东像您一样的话，不会有这么多极端的新闻出现。”

刚还了租金贷 就被扫地出门怎么办？

汪琳发现，维权群里除了像她这样有租房经验的人，更多的是应届毕业生。

这群初入职场的年轻人，由于积蓄有限，基本上会选择分期月付房租，即“租金贷”。但其中很多人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与第三方银行建立了借贷关系，银行将一年的租金一次性打给蛋壳公寓，而每个月还贷的人是租客。

蛋壳公寓曾在招股书中提到：“租客预付租金是我们营运现金流入的重要来源，我们也与金融机构合作为租客提供租金融资，并预付给我们。这些融资活动构成我们现金流入支持的重要来源。”

现在，房子快住不了，钱还是要还。否则，工资还没填满荷包，就被迫陷入征信问题。

他们甚至不敢向父母寻求帮助，怕父母跟着一起担心。况且，北漂本来在家长眼里看来就“不够稳定”，他们害怕被劝退。

其实早在2018年，就有自媒体分析过租金贷模式背后的巨大风险，当时文章中提到的观点被蛋壳公寓等爆雷的公司一一验证：

“当长租公寓占领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之后，它才会停止扩张，没有新房源可套取现金的时候，大清算才会来临。如果自己赌赢了，那么一切收益归自己，如果赌输了，则全社会来负担这个损失。”

显然，当时转发这篇爆文的人们，绝大多数没意识到清算这么快就来，更不会想到账有可能会算到自己头上。

对此，微众银行对租金贷用户发布了一则公告。若蛋壳租客退租后，及时进行信息登记，个人征信至少在2021年3月31日前不受影响。

在维权群内，有人分享了一段多位租客与微众银行工作人员的对话录音。

工作人员建议租客，能住就尽量先住着。

一位女孩提问：“这个月底我又该交房租了，我刚还了钱，明天房东就把我赶出去怎么办？”

“这就是大家不想看到的情况。”微众银行员工说道。

另一位租客提交给微众银行的材料遇到些问题，暂未找到新住处，他向微众员工请求：“你先帮我（把征信）保护起来吧。”

步步紧逼之下，租客的心理预期在不断降低。钱已经很难拿回来，再租房就要承担两份房租。现在，他们只想守住个人征信。

蛋壳公寓北京总部维权现场

图片来源：凤凰网科技

还守着蛋壳公寓出租屋里的租客们，被淹没在维权的声音里。

他们还在等待一个可靠的消息。

有受访者已经在说服自己接受最坏的结果：“如果蛋壳真的破产了，那就认栽吧。”

一位自由职业者说：“我现在已经想通了，只有靠疯狂接活挣钱来给我安全感了。”

年轻人的生活，终究成了这场资本游戏的牺牲品。

互联网企业覆盖了当代年轻人的衣食住行，而抢占市场，默认先烧钱再挣钱。外卖、网约车、共享单车烧的是投资机构的钱，这一次，蛋壳公寓烧的是租客的钱。

ofo上199元押金退不了也就忍了，瑞幸被做空后还能薅优惠券，而现在，最基本的居住权都在被剥夺。

年轻人熬得住996，忍得了职场PUA，他们只想在下班后，回到安全温馨的住所避避风。

渐入严寒，疫情还未完全稳定，如果等不来一个转机，重新租房的难度将再次加重。

多位博主在社交平台上提出，无偿帮助有困难的人寄存行李，或邀请他们到家里暂住几天。

蛋壳公寓们让社会信任感崩塌，被撕毁的契约精神在陌生人的善意面前，显得更加荒唐。

可是，最该向微小个体伸出援手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