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正锋：我是怎么一步步成为作家的

一个孩子长大后成为作家，可能只是偶然。

跟他的少年经验和人生际遇，跟他表达的意愿是否强烈，都很有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变成一名作家的。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和爸爸一起下田锄地。

父亲突然问我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我想当作家。

父亲大字不识一钉耙，他锄头一放，说：

“作家是什么东西？”

我说：

“作家不是东西，作家写东西。

作家就坐在家里写一写东西，把东西 寄出去，人噶（湖北方言，即人家）就会哗哗啦啦的把钱寄回来。”

父亲勃然大怒，锄头一掀，一块土坷拉飞过来：

“你个苕货，天下怎么会那 么好的事？”

我躲闪不及，被土闷头砸中。

但是，我没被父亲的话砸中。

后来，我成为了一个“不是东西，只写东西”的作家。

我用我的努力巧妙地避开了父亲的谶语。

不过，虽然父亲目不识丁，但是他小时候给我说的那些“古今”却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创作。

小时候，每当吃完晚饭，我们几个孩子就搬来小板凳，坐在纳凉的父亲跟前，静候他端着水烟筒过来给我们说古今。

他先用稻草编一根大腿粗的草棒，点燃，用来驱蚊，接着往水烟筒烟嘴上敷一撮熟烟丝，从稻草棒上抽一根燃着的草梗点着烟丝，咕隆隆吸上一口。

然后，一股猛烈的水烟就从他两个鼻孔处喷出来，好像一列微型火车正在行驶。

父亲的口头禅是：“正锋，给我泡一杯茶， 今儿给你再说个古今。”

“今儿给你说个少姑娘的古今。”

“有些古今你都不记得是谁给讲的了。”

在汉江滩，我们那里的人把讲故事叫说古今。

父亲说古今全凭记忆，常常混淆了各种历史人物、通俗演义，完全俗化了字辞经史雅，打乱了秦汉唐宋元明清，让关公战秦琼、姜子牙斗法司马懿。

我后来才知道，空城计中，和司马懿斗法的是诸葛亮。

童年记忆栩栩如生，深刻如雕。

少年时代记忆中的那些山川日月、飞禽走兽、历史掌故、田野树木，这是很多作家的想象力源泉。

最终，都会成为作家文学 作品中的重要元素和原始记忆。

这种记忆，必须通过孩子自由自在毫无功利的时光才能锱珠累积起来，成为记忆中独一无二的富矿和宝藏。

反观现在，我带的那些中小学生，每天被上课和作业耗尽了时间和精力，除此之外，还要奔忙于承诺班、火箭班、升学班、状元班、天才班等各种课外辅导班，他们的人生实在堪虞：

没有时间玩，没有时间探索，没有时间听故事，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说古今，没有时间和家人一起旅游和放松身心。

这样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简单到了贫乏的程度。

对生活毫无经验，对世界毫无观察，对人生毫无感悟，内心只能是空的。

在这样严酷的情况下，学校语文教师却一天到晚地迫使他们写作文，这是最大的精神折磨。

于是，很多小学生从写作文开始学会撒谎、疲于应付、被迫造假，更多小学生在语文教师的“唆使”下，用某一篇“模板文”去套用各种情形，手拿孤本横扫天下。

空洞和苍白的表达，即使勉勉强强写成了文章也只能是无趣无味。

《红楼梦》里说：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对人生、对社会、对世界的感悟，对家人、对朋友的真情实感，情动于中而言于形，才是写文章的坚实基础。

而内在情动于中和外在情动辞发，表达能力的形成，一方面需要词句训练，另一方面需要通过大量的阅读来学习。

以我之浅见拙见，阅读深处是读人，作文深处是做人。

小学阶段阅读要紧，做人最要紧，作文等而下之。

人生有涯，学也无涯。

从我们的祖先结绳记事起，几千年发展到现在的文字图像爆炸的信息时代。

从百诸子、汉司马、唐韩柳、宋东坡、清康梁、鲁郭茅、巴老曹、莫余阎，几经沧桑变幻，嬗变更迭。

有一点一以贯之，始终不变的就是古代文化典籍所承载的文明信息和文化符号。

在历经千年兵燹火焚持续毁坏后，仍得不断新沐重温和新浴重生，代代授受而薪火相传，绵绵不绝期。

一般小学生在阅读尚且空白时，难道不该向古人学习，向先贤取经，通过阅读经典而思考、颖悟吗？

在人生和经验几近白纸，在阅读积累还贫乏的阶段，教师不应该强迫学生频繁作文，发空洞之感慨，抒无名之情愫，作无病之呻吟。

一个人腹中空空、心中如也，却要腹有奇谋，胸有甲兵，口吐莲花，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阅读贫乏会导致精神羸弱，这样羸弱的心智只懂得口吐菊花。

中央教育频道的一档节目中有一位母亲说，她儿子曾用一个模板去套用了18 篇作文题，居然大多都得优秀。

这样的学校，这样的教师，不是心昧目盲，就是神志不清。

在一个上瞒下骗的环境里，这种教唆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只会对社会起破坏性作用。

这样的作文，就算被语文教师评为优秀，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判断一篇文章写得好不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没有真情实感，是不是情动于中而言于形而辞发。

这种情动于中只能从日常的听、读、行、思、说、写中积累而来。

有了真情实感之后，再学会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

这叫情动而辞发。

意大利文学大师伊塔洛·卡尔维诺说：

“准确是最优美的文字。”

我曾经跟很多学生、家长和朋友分享过这句话的深意。

但是，在目前的教育体系下，小初高语文和作文已经被“语文界”自我封闭而形成一个特种行业的背景下，“作文行业”已然属于某种“超高压输变电技术”，一般的孩子一不小心一旦触电就会晕倒暴毙。

我在广州购书中心和网上书店看到上百种作文书——《小学生作文好词好句好段大全》、《小学生优秀作文学练大全》、《冲击高考满分作文》……

其中，有一本作文书叫《作文，多大点事儿》，介绍上说该作者精通作文“九九八十一大主题”、“八八六十四大步骤”、“七七四十九套结构”、“六六三十六种风格”……

这法那法，神神叨叨，迷倒学生家长老师无数。

这本书洋洋洒洒近千留言，我看了其中的一部分，确实有不少家长对他感恩戴德，以为找到了作文真妙谛和写作大救星。

然而窃以为，你若以为，只用看作文书就能写出空前绝后的绝美文章，无异于缘木求鱼。

一个孩子如果不爱读书、缺乏积累、腹中空空心中如也。

如果他没有时间去听、读、行、思、说、写，毫无真情实感，没有情动，不会辞发，就是学会了一千种“作文大法”。

也永远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这些“指点作文江山”的教师大多数写不出好文章。

一个教语文的老师自己不会写作文，却要求学生写作文，不叫厚颜无耻叫什么？

而对生活有感悟、有真情实感、有阅读积累的孩子，就算这样的“作文大法”一条不知，但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写出质文并茂灵气裕如的作品。

语文教师可以如此这般吹拉弹唱，神叨忽悠，孩子却总要长大的，总要升入大学和走向社会的。

他们要直到进入大学之后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谎言和美化真实的假相所包围，他们要大学毕业工作后才知道自己连基本意图的清楚表达都欠缺。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