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读乐亭》第63期
梦中,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很凄惶,很失望,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哪儿……
我从来没梦到过现在住的地方。
家,不是房子,不是家具,也不是衣物等等;家,是亲人舍不得离开它的地方。无论房子大小,简陋与精致,都不重要。家是充满了亲情的地方,让人心里总是眷念它。
家 训
我的故乡葛庄是大村。葛姓家族中的长辈葛毓芝,字养田,自幼好学,敏捷多才,光绪十一年乡试中举,光绪二十一年中进士,殿试二甲,授翰林院庶吉士。他为官廉洁,不讨权贵,衣食简朴,颇受人们称赞。他曾查办福建广东二省的制钱案,抵制了贪主八千两炉银的贿赂,将此银充作急赈于灾民款。葛毓芝敦厚家风,急公好义,晚年在乡亲们的支持下,在自家办“尊经学社”教书育人,为了解放妇女,又兴办了女校。其侄子葛注东京师大毕业后,授职肇东道尹,葛毓芝告诉侄儿当时政治黑暗,不要落个贪官污吏的骂名,侄儿听其劝导,竟没去赴任。
1930年,王执中兴办进修中学,聘请葛翰林为校董,其子,京师大学毕业的葛东侨任校长,使办学成绩斐然,为乐亭县培养出一大批人才。葛毓芝在他的书房贴一副对联,作为座右铭:
义理无穷,活到老学到老;
光阴有限,过一年少一年。
勉励自己及后人抓紧时间学习,不要虚度年华。在“尊经学社”教室门外,贴有一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如平原走马易放难收。”告诫学生专心致志学习,天天都应有进步。
父亲的家训
我家从曾祖辈传下来,一代又一代都是教书匠。祖父教过十八年家馆,回家再教私塾,后来双目失明,丧失生活能力。父亲本是师范毕业,但他只教了几年小学,考虑到照顾老人抚育众多的子女,教师的清贫收入不够家中的开支,何况我的姨母、婶母们都是寡妇,她们的孤儿多寄居在我母亲身边,吃住上学都由父亲供养。父亲选择了学商,先从管账当会计做起,渐渐受到东家信任,后来做到领工薪的经理,从此完全迈入商界。父亲很尽职,工作到夜深必亲自检查水、火、门、账目……事事操心。黎明即起。在所有人上班以前,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等待大家开始工作。长年的劳累,父亲咳嗽不止,有时还咯血,母亲很是担心,因为几个叔叔都是咯血早亡的,人称肺痨。但父亲不敢休息,唯恐工作中出差错,难以向股东交代。父亲的伙食很简单,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一个豆包或者馒头,炒豆芽、炖豆腐之类的菜,长年如此,很少改变,逢年过节才吃些鱼肉,一直保持家中的清苦传统。
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有个子女能继承祖辈的传统,一生都教书,最后能成为教授。祖母的侄子孟昭英在美国留学,回国后在清华大学执教,每次父亲去看望这位表弟,回来总是满怀感慨地嘱咐子女:“你们要学表叔。”父亲的好友供儿子去德国留学,回国后在天津大学任教授,也使父亲羡慕不已。父亲总说:“我真不该去经商,浪费了大好年华。孩子们能继承祖父的遗愿才好。”
哥哥曾考取六个名牌大学,最后选定入清华,我因成绩优秀,被推荐进入燕京大学,父亲非常高兴,满心希望我们能学有所成,继承祖辈的愿望。可哥哥参加中共地下党去了解放区,我参加中共地下党的青年组织“民先”,从学校调出来到宣传部门工作,都没有留在教育岗位上,父亲的愿望落空了,深感遗憾。
“我一生最大的失误,是弃教从商。虽是生活所迫,也是心志不坚。虽然生活条件曾优于教书,但心灵感受截然不同。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知识的运用里,是最佳的人生境界。即使知识在完全没用的情况下,也还是在深深影响着人的气质、本性,你曾祖父和祖父曾反复教育儿孙,“人”字,要用一生的行动来写它,写好了并不容易。”这些话深深印在我心中。
童年的记忆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背诵古文,那抑扬顿挫的音调,慷慨激昂的情绪,震人心弦感人肺腑,唤起一种崇高的情感,久久回荡在心灵里,这是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享受。
每天晚上,奶奶收拾完饭桌,就把火盆放在炕中央,一家人围坐在火盆边,几枚红枣在火盆里依火炭烤着,屋子里弥漫着枣香。
奶奶把松软的棉花撕成一团团,然后卷成一个个细长的棉卷,准备第二天用来纺成细棉线,哥哥坐在爷爷身边剥花生仁,留到春节做花生糖。爷爷讲三国的故事,讲诸葛亮神机妙算,我们听得入神,每次讲到最精彩处,爷爷就会说:“诸葛亮的故事今天就讲到这儿。现在,我给你们背诵诸葛亮写的《前出师表》。”
爷爷神情庄严,语调或高昂或深沉,字字句句充满激情,随着文中的情绪变化,爷爷摇动着头颈,有时还忍不住加上手势,虽然我还不懂全文的内容,却感受到一种气势磅礴、胸怀坦荡、坚不可摧的意志。
只有古文才有那么鲜明强烈的节奏感,像战鼓般催人奋进,发人深省,那如诗词般的长短句,前后对应,四声变化,富有强烈的音乐感。
灯光摇曳,寒风扑窗,古人的智慧和忧国爱民的感情注入我们心中,哥哥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睛出神,我听得满眼泪水,端坐着一动不动,唯恐忽略一个字。
爷爷背诵完古文,屋中一片寂静,大家还都沉浸在感人的激情中。过一会儿,爷爷才教哥哥背诵全文,一句句地教,哥哥背诵一句,爷爷讲解一句,不但讲解字意、句式,特别讲文如其人,读其文,如闻其声,如面对其人。爷爷讲文章是面镜子,人品必映照其中,无论怎样涂脂掩饰,也不能掩盖其真情实态。学作文,先学做人。读古文,不仅是熟悉文体,更重要的是感受文中的真情,吸纳那种顶天立地的气势。哥哥一句句地背诵,我跟着学,却不敢出声,只在心中默读。我很羡慕哥哥,能够高声朗诵,爷爷一字一字地纠正他,连声调都要求准确无误。我若读出声来,即使声音很小,奶奶也会制止我,用眼神或者用手势,决不许我干扰哥哥全神贯注地学习。
哥哥的背诵声音洪亮,感情真挚,全家人静听这朗朗的读书声,感到无比幸福。奶奶那艰辛的皱纹,姑姑那忧伤的面孔,娘那多愁的眼睛,都给一种欣慰自豪的情绪笼罩了。
在以后漫长的人生旅程中,书成了我的伴侣,当我徜徉在书的世界里默读沉思时,仿佛爷爷在远远地注视着我,满脸慈祥的笑容。
即使在那消灭文化、焚烧图书的年月里,没书可读没报可看的生活中,我内心深处有爷爷留给我的“图书馆”。童年时代背诵的文章和诗词,会悄悄地映现出来,变得明确而清晰,使我那贫乏、孤独、恐怖的精神世界里,闪现出无形的温馨花朵和富有生命力的绿叶,伴我度过那段悲惨的岁月,这都是爷爷的赐福。
童年背诵的书,一生铭刻在心中,任风吹雨淋,不会销蚀。
告别祖母告别故乡
秋风瑟瑟,庄稼收割完了。田野显得广阔、宁静,新的篱笆墙把小小的村庄打扮得又庄严又漂亮,金色的树叶像纷飞的蝴蝶,轻轻地飘落在地上,孩子们成群地背着筐,拉着耙子,搂树叶,耙干草,储备过冬的烧柴了。
苦姑娘儿告别爷爷、奶奶、姑姑,前往遥远的省城。她望着村里高大的白杨树,树顶上托着老鸹窝,一群老鸹在空中盘旋。她望着每年结满红甜杏的大杏树,望着家家尝到香椿芽的香椿树,望着帮助穷人度过灾荒的榆钱树,望着果实可以染出绿布的老槐树,望着枝条可以做响笛的大柳树……它们都摇动着树梢,把金色的叶子抛撒在苦姑娘儿的头上、身上,仿佛亲切地呼唤着:别忘了故乡!别忘了故乡!
迎着冷风,小伙伴儿们在四面八方跑过来,把珍贵的礼物送给苦姑娘儿。宝根儿手里攥着喜鹊蛋,黛子拿着丝线缠的彩粽子香草葫芦,小秃儿采来好多熟透的锦灯笼,用线穿成一圈,像红宝石项链,挂在苦姑娘儿的脖子上。大家叫着:“这是从老坟地里采来的红姑娘儿!”
苦姑娘儿的眼泪要流出来了。
踩着金色的落叶,苦姑娘儿离开了亲爱的故乡。奶奶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她静静地站立在村口,像一座威严的石像。小伙伴儿们清脆的声音,在田野上回荡:“红姑娘儿!甜姑娘儿!你可要记着回来呀……”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延伸到遥远的前方,奶奶的影子渐渐淡了、淡了,模糊成一片,后来完全消失了,小伙伴们的呼唤声也听不见了,田野一片寂静。苦姑娘儿最后一次回头望着家乡小村庄的影子,一缕缕炊烟,从屋顶飞出来,飘散在空中,消失在蓝天里。她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过头来,脚不停步地向远方走去。从这里,她走向了纷扰熙攘的城市,走向了她还毫无告知的社会,走向了她还不理解的严峻的人生……
告别了,故乡!告别了,童年!从此以后,漫长的半个世纪里,这淳朴的家乡的影子,只留在她的记忆里,出现在她的梦中。
作者简介
葛翠琳,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毕业。194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作品集20卷。文学界称赞她的作品“是在一种艺术化了的大文化背景下凸现出来的、具有现代意味的童话式民族史诗”。她是新中国儿童文学创作成绩卓著且具有重要影响的著名女作家。童话《翻跟头的小木偶》《会唱歌的画像》《核桃山》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童话《野葡萄》获全国儿童文学创作一等奖,被译成英、法、德,俄、日等多种文字出版,拍成电视片于1986年在慕尼黑电视节荣获青少年电视节目奖。童话《鸟孩儿》《问海》《进过天堂的孩子》《会飞的小鹿》《春天在哪里》影响广泛,深受好评。散文《魂系何处》获新中国60年优秀作品奖。短篇童话多次荣获各种奖项。
编辑:陈友海 张 野
主编:金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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