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宝玉到底是“中央空调”？反对金玉良缘，偏向木石前盟

“人换世，笔销魂，仙家警幻事疑真。漫嗟尘海知音少，满纸荒唐脂共芹。”这是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写的一首词，词中表达了自己多年以来研究红学的目的，那就是能够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隔空对话，还原曹雪芹写书的真实本意。

百年以来，许多人不仅对《红楼梦》有误解，就连曹雪芹在书中塑造的贾宝玉，也一直遭到读者的诟病，他们认为贾宝玉是滥情的公子哥，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然而，事实真的如一般读者所想象和认为的那样吗？

在笔者看来，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并没有真正的读懂《红楼梦》，更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去真正理解贾宝玉这个人物。接下来，笔者要通过自己的解读，还原那个被误解的贾宝玉。你若问笔者证据从何而来，那咱们还要从第三十六回细细说起。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的回目为“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一回中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

但是，正是这种看似轻描淡写的叙事，成为了全书的一个大转折点，并成为全书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按周汝昌先生的说法，《红楼梦》全书是108回，并不是程甲本和程乙本中高鹗所续的120回。

此外，36又正好是108的三分之一。可以说，在36回的前几回，全书已经进入了一个小的高潮，这个小的高潮就是宝玉挨打。

宝玉挨打发生在第三十三回，而三十六回正是宝玉挨打的一个最终结果，同时也是一次悲剧性高潮的结束。

读者可以发现，过了三十六回之后，从三十七回开始，作者描写的内容变成了贾府、大观园里的老老少少开始吃喝玩乐、吟诗作对。节奏一下子就转换了，调子由紧张、低沉到轻松、欢快，三十六回前的阴霾、抑郁一扫而空。

在这一回中，作者至少向读者表明了三个主要的问题：第一，贾府明显地走向衰落；第二，贾府内部分裂加剧；第三，贾宝玉明确了自己的爱情观、“人情观”。接下来，笔者将从这三个方面为各位看官进行说明。

一、贾府明显的走向衰落

首先，谈谈贾府明显地走向衰落这一问题。一个家族走向衰落最明显的一个方面就是经济实力下滑，而三十六回中正好说明了这一问题。

在这之前的三十二回中，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金钏由于被宝玉调戏，被王夫人打了一巴掌并撵出了荣国府，金钏觉得自己很委屈，赌气跳井自杀。

王夫人房里原有四个大丫鬟，分别是金钏、鈺钏、彩云和彩霞。如今金钏一死，只剩下了三个大丫鬟，很多人都来送东西贿赂王熙凤，想打通关系把自己的人替补上这个空缺，而这些人之所以这么看重这个位置，最重要的原因是大丫鬟的工资高。

贾府的丫鬟们都是有月钱的，相当于现在的工资，平儿在这一回中对王熙凤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通过这句话可以知道，金钏的工资是一个月一两银子。

王熙凤因为收了别人的贿赂就来王夫人身边探口风，顺便想再给王夫人加一个大丫鬟进来，但是王熙凤没想到王夫人并不这样打算。

由于王夫人对金钏的自杀心中有愧，就跟王熙凤说，把金钏的工资给她的妹妹——鈺川，这样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但是工资还是发四个人的份，鈺川一个人拿两个人的工资。

王夫人在安排好这件事之后，又问了王熙凤一个问题，这个看似微小的问题却关系重大。王夫人问：“如今赵姨娘和周姨娘的月例是多少？”也就是问，贾政的两个妾（小老婆）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王夫人继续说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王夫人把财政大权交给了王熙凤掌管，但是她并不是不闻不问，实际上是垂帘听政。王夫人听说赵姨娘和周姨娘抱怨工资变少，便旁敲侧击的质问王熙凤是何原因。

接下来，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

王熙凤说的“外头”指的是贾家的财政决策，也就是贾家有专门的财政机构，负责规定给哪些人开多少工资，而王熙凤只是负责开支，她实际上并不能决定具体给谁开多少工资。

赵姨娘和周姨娘都是贾政的妾，他俩每个人的月工资是二两，他们每个人又有两个丫鬟，这两个丫鬟每个月的工资过去是一吊钱（一吊钱有1000个铜钱，约等于一两银子，或低于一两银子，不同时期白银和铜钱的兑换比例稍有差异），现在财政吃紧，变成了五百钱（500个铜钱）。

在过去的基础上打了五折，所以，过去两个丫鬟的工资是两吊钱，现在两个人加起来才一吊钱，因此赵姨娘和周姨娘的工资就各少了一吊钱。

经过计算可以发现，一吊钱约等于一两银子，赵姨娘房间两个丫鬟的工资合起来少了一两银子。可想而知，贾府上上下下约有三四百口人，每个人每个月都有工资要拿，既然赵姨娘的丫鬟工资打了五折，减少了一半，那么其他下人的工资难道就不打折吗？

由此可见，贾家众多下人缩减的工资就可以为贾府省下一笔巨款。作者透露出此时贾府的经济支柱已经被众多需要养活的人口所腐蚀，这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已经在下坡路上越滑越快。

二、贾府内部分裂加剧

贾府内部分裂加剧也在第三十六回充分体现出来。在这一回中，王夫人开始进行人事关系的调整，其中重要的调整对象是袭人。贾母房中一共有八个大丫鬟，由于袭人做事踏实，贾母拨给了宝玉来用，贾母自己留七个大丫鬟在身边。

在宝玉挨打之后，袭人有一次跟王夫人单独谈话，说道宝玉渐渐长大了，跟姐妹们在园子里住着不方便，怕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殊不知宝玉第一次性关系就是和袭人，这在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前就发生了，可以说是贼喊捉贼）。

王夫人当场对袭人刮目相看，觉得袭人为人老实持重，并决定把袭人定为通房丫头，也就是未来贾宝玉的姨娘。

王夫人在这回中对王熙凤说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去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拿出来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至此，袭人跟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和周姨娘享有同等待遇。但是读者一定不会忘记，袭人是贾母房里的丫鬟，是贾母的下人，而此时王夫人进行人事部署，把袭人调整为贾宝玉的预备姨娘，这样做其实不合家法，属于越俎代庖。

同时也说明，王夫人正在一步一步的干预、安排贾宝玉的婚姻大事，但是宝玉此时浑然不知，还在替袭人盲目高兴。

《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成对出现的，这在第五回中贾宝玉看《金陵十二钗副册》的时候已经表明，袭人的为人行事风格跟全书的主角薛宝钗极为相似，而“绣鸳鸯梦兆绛云轩”里面涉及的两个人正是袭人和薛宝钗。

这一回中，作者交代完袭人的人事安排之后，把重点立刻对准了薛宝钗。薛宝钗在宝玉午睡的时候走进了宝玉的房间，袭人正坐在一旁给贾宝玉绣一个肚兜，而这个肚兜的图案正是“鸳鸯戏莲”，鸳鸯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是夫妻的象征，此刻袭人所绣之物大有寓意。

接下来的描述则更具深意，“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着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书中若有闲言，却非闲笔，作者把薛宝钗坐下的一个动作大费周章的写了一段。袭人刚刚晋升为预备姨娘，而这两个人的性格和为人处世又极为类似，薛宝钗恰好又坐在了袭人的位置，明晰暗点无以复加。

讲了这些，似乎跟贾府的分裂并没有关系，然则关系重大。贾府的分裂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贾宝玉的婚姻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贾母和贾宝玉是一样的想法，祖孙二人中意的是林黛玉；而王夫人和她做了娘娘的女儿贾元春的选择却是薛宝钗。

通过书中作者对宝玉和黛玉吵架的描述；贾母对他俩这对“冤家”的不放心；以及贾元春派太监出宫赐给弟妹们礼物，而宝玉与宝钗东西规格一样；再到如今王夫人提升袭人做姨娘，都可以得到印证。

因此，这是贾母和王夫人的一次重要分裂，决定了贾宝玉婚姻的路线不同，也意味着贾府内部权力的重新划分，以及未来家族内部的不同走向。

与此同时，这一回中，贾宝玉史无前例的表露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一回中，当薛宝钗坐在贾宝玉身边绣鸳鸯之时，贾宝玉梦中吐露心声，文中写道：“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这段话是贾宝玉在梦中“连喊带骂”说出来的，贾宝玉内心情绪之激烈可见一斑。

顺带要提一句，在第三十五回中，贾宝玉叫来薛宝钗的丫鬟莺儿帮自己打梅花络，也就是装一些东西的网状小口袋。之后宝钗走进来问莺儿在打什么络子，并提醒贾宝玉把他的通灵宝玉也打一个络子装上，宝玉说这个主意很好，便问什么颜色合适呢？

“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太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明眼读者一定注意到了，薛宝钗无时不刻在暗示：贾宝玉的玉需要用金色的东西去配，而她自己正好有一枚金锁。

没过多久，贾宝玉就在梦中以梦话的“咒骂方式”把这一“金玉姻缘”给推翻。作者全书以真假辩证来迷乱世人，书中曾出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

且作者善用谐音，贾宝玉为“假宝玉”，通灵宝玉的前身是一块弃用顽石，因此，“宝玉”为假，真身乃石，故金玉之配实为假象，真爱乃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神话“前盟”。

现实中，贾宝玉从根本上是反对“金玉姻缘”的，在潜意识中一直认定他的前世知音、今世知己为林黛玉。此外，贾宝玉不仅梦中反对预定姻缘，且现实中宝玉也将反对既定婚姻，他反对的对象就是袭人。袭人在《金陵十二钗副册》中正是薛宝钗的翻版！

尽管袭人被升为预备姨娘，贾宝玉表现的很是高兴，但是他内心对此大为贬斥。袭人以老成持重而声名远播，是典型的“老好人”。

在这一回中，袭人和宝玉夜里谈到了死亡的问题，“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指袭人）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何如不死的好！’”

宝玉这段话的意思，是讽刺那些沽名钓誉而死的人，只为空名声，没有真感情。这其中暗含了对袭人的讽刺，因为袭人正是以名声好著称，即使宝玉对袭人没有讽刺之意，他跟袭人对待名声的看法也存在巨大分歧，当晚宝玉虽是庆贺袭人荣升，实则在与其“争吵”。

另外，在第三十六回的开篇，作者讲到贾宝玉因为挨打，所以贾母格外庇护，不让贾政再叫他出大观园，“只在园内游顽坐卧”“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气起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由此可见，薛宝钗的贤良之举和袭人的好人名声都是“文死谏，武死战”的变体而已，因此他二人已经“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从根本上不受贾宝玉待见。

所以说，贾宝玉无论从虚幻的梦中还是真切的现实中与薛宝钗、袭人都存在巨大鸿沟，其婚姻意愿与王夫人、贾元春是相悖的。

三、贾宝玉明确了自己的爱情观、“人情观”

在三十六回中，贾宝玉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情观”。贾宝玉生活在大观园之中，这里女子之多，无需多言。宝玉作为一个公子哥，跟这些女孩子打成一片，他自以为自己是这些人的中心，但是没有想到，这里面有特例，这个人就是唱戏的小丫头——龄官。

宝玉闲来无事，想听《牡丹亭》曲子，所以就来到梨香院找人，其他的女孩子见到宝玉“都笑让坐”，独有龄官“闻风不动”，在宝玉坐到龄官身边之后，龄官“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就是这个龄官，当时贾元春省亲让她唱曲子，由于她不擅长演唱元春点的曲目，当场予以拒绝。这次她再次给贾宝玉泼了一盆冷水。

通过作者本回的描写，以及之前回目中龄官画“蔷”埋下的伏笔，读者可以知道，龄官喜欢的是贾蔷，而贾蔷为了讨好龄官也是言听计从、百般呵护。

龄官独立的个性和傲慢的姿态类似林黛玉，这是作者通过行文透露出来的。梨香院一行，贾宝玉彻底意识到，他并不是大观园所有人的核心。除了他与黛玉的缠绵悱恻，还有其他人的爱恨纠葛。

此时，贾宝玉承认自己是“管窥蠡测”，“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行文至此，读者发现薛宝钗，袭人，龄官都出现了，如果这是一个人物性格天平的话，袭人、薛宝钗在一端，龄官在另一端，宝玉则在中间。按作者的人物性格“正副册”写法，显然龄官这端的天平少了一个砝码，而这个能使天平得以平衡的人正是林黛玉。

林黛玉这一回中同样也出现了，薛宝钗坐在贾宝玉身边绣鸳鸯肚兜，林黛玉恰好就在窗外“窥视”，后来史湘云跑来拉林黛玉快些走，那时“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即刻也就离开了，当时黛玉的不屑与刚才龄官的冷漠可谓异曲同工。

袭人、宝钗围着宝玉“表诚意”，龄官、黛玉拒着宝玉“耍小性”。贾宝玉对两者却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他认为前者是“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后者是“钟灵毓秀之德”的体现。

贾宝玉在这一回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并改变了自己的“人情观”，其心迹在三十六回中表露无疑。

不知读文到此的你是否苟同笔者愚见？作者写到第三十六回之时，已然为全书完成重大转折。其一，贾府明显衰落；其二，贾府分裂加剧；其三，宝玉在前两者之情境下完成情感转向和人生抉择，“滥情”时代至此终结，“中央空调”模式彻底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