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江绪林、阿尼玛少年，和固化的阶层

2016年2月19日，19：57分，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江绪林老师自缢身亡。死前微博留言“饶恕我吧，赦免我吧，上主啊，请你开启希望之门；哦，正义……我接受……”

整整20天前，也就是2016年的1月29日，深圳市政协会议开幕，一位名叫柳博的十四岁初中生身穿考究的阿玛尼定制西装赫然出现在会议现场。阿尼玛少年会上的提议是“不要让考卷决定未来”。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心情是极端沉重的。我不认识尊敬地江绪林学者，更没机会瞻仰阿尼玛少年的风采。我只是有点联想翩翩，于身边、于久远。

江绪林生于1976年，寒窗苦读十载，通过高考千军万马独木桥，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接着，北京大学攻硕、香港浸会大学读博。2009年起，任教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担任讲师至今。

细读这份平淡无奇的简历，其实蕴含非常典型的一面。

以2009年参加工作为界线，前面，或说江先生的前半生要感谢高考，感谢那份还算公平的考卷。应试教育也罢，八股取士也罢，没有那份考卷，江先生这辈子可能还在哪个田野摸泥鳅，或者在哪个血汗工厂卖苦力。是高考，在这个当下已与公平公正渐行渐远的社会，给了寒门学子最后一道藉以护身奋斗翻身的屏障。

2009年参加工作后，也即蒋先生的后半生，我们看到，博士毕业的江先生却是怀才不遇，落魄失据。2009年至2016年，时间的跨度已有8个年份，高知的江先生却是始终停留在“讲师”身份。这无疑是尴尬的。

是什么原因形成这种反差呢？个人原因多，还是社会原因多呢？更多是个体的现象还是一个群体的想象呢？

2010年，北大社会学博士冯军旗历时两年，完成了篇揭示河南某县基层官场生态的博士论文《中县干部》，一份完整而隐秘的地方政治家族样本图骇然浮出水面。我们从中看到社会残酷血腥的竞争规则，不是拼才，而是拼爹。宗族、血脉、姻亲都顺着这脉络展开、合围、绞杀。在这里，公平正义的太阳之辉照耀不到，残酷血腥的世袭罔替才是真正的现实秩序、隐规则。

其实冯军旗博士揭示的这份地方政治家族样本图只是《红楼梦》中“护官符”的翻版而已。

且看《红楼梦》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

这就是千古一来中国社会的现实。隐秘而残酷。

阿尼玛少年们自然不用考虑这些。只要秩序还在，父母已为其铺展开了一条康庄大道，他们只要沿着这条大道前行，就能顺顺利利平平坦坦地到达人生的光明顶。然后，长大后的阿尼玛少年们又可以理直气壮地宣传“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或者在回忆录里动情落泪写下“我没靠“拼爹”才成功”。

他们自然不用操心，也难以想象寒门子弟那种打拼的艰辛。单为了摆脱身上农村户口的标签，寒门子弟就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正像作者麦子在《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所言，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以公考为例，中国的公务员笔试考试，尤其是国家公务员笔试考试恐怕是除国考之外，最为公平的考试。在这一关，优秀的寒门子弟往往能轻而易举地突围进入面试，然而好多人仅仅是止步于面试。原因，你懂的。你唯一祈求的就是在面试环节不要遇到了“关系户”，否则，除非奇迹，只有被碾杀的份。

诚然不公，然而，这就是规则。

在这个喜庆的夜晚，在这个喧嚣的尘世，安静沉默的江绪林走了，走的路上似乎都是战战兢兢，“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

“在这个蝼蚁偷生的沉沦国度”，在这个荒诞离奇又阴沉压抑的时代，一个细腻敏感内敛的青年学者，不愿偷生，也无力反抗。选择了以一种如此哲学/理性的方式与这个世界作别。

屈子投江、老舍投湖、海子卧轨。为何学者的死总是那样的凄烈，充满了拷问生命的哲学意味。

生命永远只有一次。面对死亡，没人不贪恋，没人不挣扎。只是，在贪恋之后，在挣扎之后，还能不回头地走向那条不归路的，内心多少已是绝望苍凉，于现实、于理想、于尘世、于自身。

战争年代，为了保护学者，法兰西大帝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和平年代，一位英国学者曾说过，如果英国突然丧失一百个政治家，社会将平静如常，但如果突然丧失一百个科学家，社会将遭受重大打击。

“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惟愿江绪林老师一路走好。惟愿天下寒士活的不再卑微，惟愿天下学者死得不再凄烈。